正文 第16章 跳來跳去的蘋果

我母親終於按照她的願望,堅持獨自去醫院看病。儘管我一再說學院的課無所謂,我閉著眼睛都能畢業。可她依然堅持不要我陪她去。

母親從醫院回來後輕描淡寫,只是說醫生為她做了X線等等全面的檢查,初步認為是心臟負荷加重,現在問題還不大,但如不加以控制,將會出現心瓣膜關閉不全,比如主動脈瓣或二尖瓣關閉不全,引起左室舒張期負荷加重,最後可導致左心功能不全。醫生給她開了一些洋地黃類強心劑,還開了利尿劑以減輕前負荷,並囑咐她必要時可到醫院做高流量吸氧。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母親每天休息,按時吃藥治療,身體情況倒是明顯穩定下來,我便也放了心。

認識尹楠以後,我中午常在飯廳里遇到他,我們總是坐到一起吃午飯。不過,我們的關係漸漸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最初見到他時,我幾乎完全被他漂亮的臉孔和迷人的丰采震住了,視覺上美好的審美體驗迅速地在我心裡擴展、膨脹,佔領了我整個的思維。但慢慢的,這種衝動的感性就平息下來,轉化成一種穩定而綿長的喜愛。我對他依然頗有好感,但也只是臨近中午到了吃飯的時間,才想念起他。

「微妙的變化」發生在尹楠身上。

每次,當我遇到他時,他總是坐在老地方,故意埋頭吃飯不看我。我走近他的時候,他連頭也不抬,直到我說,「中午好」或者「我來了」之後,他才猛然抬起頭,假裝忽然看到我似的,說一聲「你好」。

我所以說他「假裝」,因為我有足夠的「證據」來說明他不過是在做一種姿態,一種內心的掩飾。他的手指充當了他的出賣者。

每次,他總是一邊吃飯,一邊閱讀一份什麼報紙。當我向他走近時,他的眼睛雖然專心在報紙上,但是,他的一隻手卻停留在飯桌上,以一種與閱讀和吃飯全然無關的焦急的速度,輕輕敲擊著鼓點。我距離他越近,他的手指越是在桌面上敲擊得更快。直到我的頭影落在他的報紙上,他的手指便忽然停住敲擊的動作,僵緊地半握著,瘦磷磷的骨縫和指尖失控地有點抖動。但是,他不抬頭,他只等待我發出聲音,然後才做出忽然「發現」我來了的漫不經心的樣子。

只是,他的一隻手在悄然無聲中出賣了他的內心,他的手無疑透露了他內心的不安和期待。他手指的表情,與他臉上故做出來的無動於衷的表情,形成鮮明而奇特的反差。

我並不揭穿什麼。這些個動作使我覺得他十分可愛。我知道,他其實想見到我正如同我想見到他一樣、他每天中午都在等待我那一聲「中午好」,單單是我的聲音.就足以覆蓋他對所有飯菜的食慾。

我和尹楠經過一段時間的在飯廳里「偶然碰到」似的約會,慢慢熟悉起來,他也放鬆了一些。

終於有一天,他約我周末到郊外去玩。我欣快地答應了。

尹楠本來打算到我的房間里來接我,然後我們一同出去。

但是,我還不想一下子就請他到我家裡來,另外,我母親近來身體不太好,也不宜見我的朋友。我便和他約好了時間,我說我在我家樓下等他。

這年冬天格外暖和,周末是個晴晴朗朗、陽光絢爛的好天氣。上午十點鐘我準時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手裡拿著羽絨終農,身上只穿了件羊絨毛衣。

出門前,我站在鏡子前細細打量了自己,我把幾件衣服來來回回脫了穿穿了脫,試了幾遍,最後選中了這件銀灰色的羊絨衫。

我看見自己早年那紙片兒一樣單薄的身體,以及我小時候稱之為「不小組」與「是小組」的細棍一般的胳臂、腿,明顯得圓潤起來,襯衣下邊我的胸部沉靜地隆起。我審視著鏡中那年輕而姣美的女子,我看到她忽然轉過身去,待她再從鏡中轉回過來的時候、她的貼身的衫衣已經脫掉了,或者說不翼而飛。她的赤裸的上半身毫無顧忌地在鏡子里袒露著,暗紅的乳頭如同浸浴在陽光里閃閃發亮,那一雙光滑白皙的乳房追隨著我的目光,像兩朵圓圓的向日葵追隨著太陽的光芒。

我知道有時候我是一個很容易愛上自己的人,但是,接下來的情況的確令我有些匪夷所思,甚至於驚訝了。

我看見自己輕若羽毛的軀體從遙遠的霧蒙蒙的地平線上飄浮過來,癱在一個人的懷中,那個人完全是尹楠的模樣。我是一路流著眼淚浮游過來的,輕輕地嗚咽著。他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面頰和前額,試圖使我安靜下來。我一觸碰到他的胸膛,立刻產生一種強烈地需要被俘虜的願望。我以前從未遇到過如此年輕的懷抱,也從未體驗過甘願喪失自己的情形,我倚靠在他的手臂所散發的奇特而模糊的青紫色光線里,倚靠在他的充滿活力的年輕的年齡中。他的年輕使我極為不安。

這時,我聽到一個模仿尹楠嗓音的奇特的聲音說,「你的確與眾不同。」

我說,「你發現了?」

那聲音說,「你很迷人,純潔而高貴。」

我說,「我並不純潔。你並不了解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那聲音說,「我了解你。」

我說,「你不了解。你不知道我曾在慾望面前多麼的無恥。」

那聲音說,「我喜歡你那種天真的無恥。」

我說,「你太年輕,你不可能了解我。而我已經很老了。」

那聲音說,「我了解你,我認識你已經很久了,我一直在觀察你。」

我說,「觀察哪兒?」

那聲音說,「你的臉頰,你的眼睛,你的嘴唇和乳房……」

這時候,我感到一雙柔軟而冰涼的指尖在我的臉孔和乳房上輕輕地觸摸和划動……

一陣眩暈襲來,我猛地睜開眼睛。

我從鏡中看到,我自己的雙手正撫在鏡中那年輕女子的身上……

十點整我走下樓來。尹楠已經站在樓梯口處等我了。

我緊走了幾步,到他跟前,說,「讓你等半天了嗎?」

尹楠不說什麼,只是神秘兮兮地一笑。

他引我走到一輛藍黑色的帝王牌小汽車前,他打開右前門,說了聲,「請上車吧。」

我有些驚詫,看了那車一眼,沒有司機,也沒有出租汽車的標誌。我納悶地探進身子,坐到車裡。

這時,尹楠已經繞到車門的另一邊,坐到司機的座位上,順手關上了車門,然後啟動了引擎。

我無比驚訝地看著他。我說,「這是你開來的車嗎?你會開車?」

尹楠只管神秘又神氣地暗自得意,並不回答我的問題。

汽車沿著陽光斑駁的路面向前駛去,出了我家所在街區,迅速上了三環,然後順著寬敞的馬路急速行駛起來。路邊的商店、梧桐樹以及零零落落的屋舍,狂風般向後傾倒。我看見車上那隻時速表已經到達了140公里,心裡有些擔心起來。

我說,「不要開這麼快,會出事的。」

尹楠不說什麼,頭也不回,只管繼續飛快地開。

我著急了。

我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劃的,他想向我炫耀他的駕駛技術,給我留下他開車很快的印象。

於是我說,「行了,你已經把我嚇住了。」

待我們的汽車拐進一條岔路之後、他終於把車速放慢下來。

這是一條通往東郊的小路。十分安靜。陽光一無遮攔地斜射在我的臉頰上,我便把手支在額頭上,試圖擋住—部分刺目的光線。

這時,我發現尹楠悄無聲息地在把車子盡量往路邊的蔭涼裡邊靠。他的細心使我有點感動。

我把手放下來,說,「沒關係,只是有點晃眼。」

他說,「我們盡量走蔭涼吧,免得你的手總那麼舉著,像沒完沒了地給誰敬禮似的。」

我笑起來。他還是第一次使我感覺到他的幽默。

我們又行駛了一大陣,車外漸漸失去了琳琅滿目的城市景觀以及喧嘩浮鬧的人流,兩側閃現出荒蕪的曠地,和一些倉庫或茅屋似的破敗的房子。

一路上我們並沒有更多地交談什麼。我不想表示出我的好奇,比如他什麼時候學的開車,這個車子的所有者之類。我只是十分仔細地觀察著他駕駛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生怕落下什麼沒有看見,以至於一路下來,我的眼睛疲勞得令我的頭有些發暈,不得不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休息一會兒,才能緩過來。彷彿我是一個正在學習駕駛技術的實習生那麼認真。

當我閉上:眼睛打算放鬆一下的時候,模糊中我只覺得車身一閃,滑向了路邊,然後尹楠在蔭涼里剎住車,關掉引擎,向我轉過身來。

「你不舒服了嗎?」他關切地問。

我說,「沒有,只是有點眼睛發花。」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尹楠說著,打開了汽車上的錄音機。正好是那一首我非常喜歡的《The end of the world》(世界末日)。

Why does the sun on shining?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