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永遠的日子

他以他的眉毛和手指襲擊了我,他是我用幻想砌成的房子。

大學三年級那年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個多事之秋,我這一生中的重大變革可以說起源於這悲劇性的一年。

在這一年,先是我的母親患上絕症;然後是,有可能成為我這一生中的「初戀」的經歷,被迫宣告流產;再後是,一場大火奪走了我心愛的友人;最後,我成為一場重大事件的無辜的犧牲者……

那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一顆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其妙的流彈擊中,幸好那子彈打在我左腿的小腿肚上,我在醫院裡只待了兩天,就回家去休養了。

我還一直沒有來得及描述我的大學生活,我一直極力打算繞開這一令我厭倦的側面。可以說,長久以來,我對上學始終懷有一股天生的抵觸和敵意,對有問必答的考試尤其深惡痛絕(我永遠也沒有權力面對各種各樣的提問而回答說「無可奉告」)。但是,由於將要涉及到一個叫做尹楠的男孩兒的若隱若現的存在,以及他真實地離我而去,所以,我在這裡不得不一掠而過提到這個側面。

那時候,我所在的學院創辦了一個叫「皺眉」的詩社。我與尹楠的關係正是由於這個詩社的名稱,而聯繫起來的。

當初,學院里有幾個青春激蕩的男性師生提議創建一個詩社,在籌備期,他們為詩社起草了綱領,並起名為「顛覆」,結果被校方勒令禁止;然後,他們再一次起草了一份相當柔和的綱領,並再一次起名,申報叫做「投機者」,結果綱領被通過,但詩社的名稱又被校方槍斃。正在百般艱難和無奈之際,該詩社成員之一的尹楠出現在我視線之中,他是在一天中午的飯廳里引起我的注意的。

這是一張瘦長且白皙的俊秀的臉孔,鼻子挺直,黑眼睛長長的十分開闊,牙齒雪白得如同一道閃電,而且他的穿著非常講究,身材頎長,有點像美國的那個華裔影星尊龍。

那一天,我端著飯盒絲毫沒有猶豫地就向尹楠身邊的一個空座位走去,坦白地說,我和他的搭訕完全出於他迷人的外表。

自從我離開T以後,似乎有一種美妙而神秘的什麼也被他帶走了。可是這會兒眼前這個男孩兒,卻又把那美妙的感覺呈現出來,那麼清醇。

我對於漂亮的男孩兒,在遇到尹楠之前始終擁有一種頑固的偏見,認為一個男人的深度和成就往往與他的漂亮的程度成反比。在我的少女時代,我只看到一個男人除外,他就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松,這個既漂亮又深邃並且富於成就的男人,所以令少女時代的我迷戀,只是因為我發現他高大的鼻子、寬展的肩骨以及慈祥可鞠的神態,非常符合我想像中父親的模樣,我迷戀父親般的擁有足夠的思想和能力來「覆蓋」我的男人,這幾乎是到目前為止我生命中的一個最為致命的殘缺。

對尼克松的迷戀可與政治無關。實際上我是一個天生厭倦參與任何與政治相關聯活動的人。我討厭政治的原因,是因為很多時候它與我終生喜愛的「誠實」這個字詞相違離。我學生生涯中所有的政治試捲成績都很糟糕,有一次,大約是在大學二年級時的一次調查試卷中,問道,「你熱愛政治嗎?」

我答,「除非允許我說謊。」為此,學校領導還找我做了長時間的談話。政治風雲的倏忽即變,讓我看不清楚它的真偽,它們在我面前只是一堆暴滿而不成形的記憶。好象深淵之上所形成的一股巨浪,你必須等到互相撞擊的兩股水流最終融化到它的對立面裡面之後,等到那湧起的白浪最終自身平息下來了,我們才能夠重新找到那「深淵」的地方。政治風雲有時候又像愛情一樣,也會使人們產生盲目的熱情如饑似渴地去追求,而我有權力決定自己的生命從何「開始」,又在哪裡「中斷」它。

尼克松情結是我早年的一個十分幼稚的夢幻,一直到1995年2月他病逝。我看到他病逝的消息的那天,正好在天上向南飛行,我是乘經南方航空公司的飛機前往一個亞熱帶城市的途中、我在當天的《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看到了有關他的字幕和像片。當時,我十分鄭重地在尼克松像片那飽經滄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朝飛機舷窗外面的天空凝視了一會兒,彷彿尼克松的靈魂已升上藍天,就在機身旁邊與我在同一個高度上飄浮;彷彿他的靈魂正在向機艙里回視我,接受著我的信息與之揮手告別,我說了聲,再見,尼克松。然後就把報紙丟在一邊了,連同早年所有的關於他的幻想一起放了下來。

另一位使我產生類似情感的男人,是在很多年之後我已經作為一個成年女子出席藝術活動的時候了。他是一位中國的藝術家。由於他是現實中的人物,所以使我倍感親切。有一次,在一個晚宴上,天意竟使我坐在了他的身邊。但是由於我天生的拘謹和不善言辭,我並沒有說什麼。如果說我是不喜歡「交談」,毋寧說我是不太相信「交談」。交談是沒有結果的。我只是敬了他一杯酒,輕描淡寫地說了聲,「為了表示對您的敬愛」。這個時候,我已經懂得了生活應該是水一樣的隨和的自然態度,—種無所謂的境界。而這種無所渭,其實又是最大的自我剋制才能達到的境界。

另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賓館裡,他正在大堂里操持著嫻熟的英語與一個外國的攝影家交談。他一轉身忽然就看見了我,他認出了我。並微笑著朝我招手。以他的年齡和顯赫的地位,能夠如此流暢地用英語交談,實在令我震驚。我在他的身邊站住,很想握住他那從容鎮定的手臂,倚靠住他那令我安慰和安全的年齡中。但是,我的思維似乎停滯了,失去了任何反應能力。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陷入一片混亂而飄浮的身不由己之中,覺得整個富麗堂皇的大廳都浸浴在玫瑰色的情調里。我們分手的時候,我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塞在他的手裡,怯懦得如同一個沒有過什麼經歷的小女孩兒,我所有的智慧似乎都脫離我的頭腦,退縮跌落到我的手指尖上,因為我發現我所有的敏感只還殘存在我冰涼的指尖上,而我的大腦里卻空空洞洞蕩然無存。我把信交給他後,就逃跑一般地離開了他。

遺憾的是,這並不是一封表達我的愛慕之情的信函,我是為了擺脫某種困境而求助他的支持,因為他是我唯一願意獲得援助的手臂。但是,我一走出賓館的大門,就後悔起來。

我十分擔心他會把我當成一個只是仰慕他的名聲的勢利之徒。其實,以我的近乎傲慢的冷靜和偏執,是不大容易為了一個人外界的名聲而崇敬一個人的。

後來,他給我回了電話,當我聽到他的聲音,就像接到了上帝打來的電話。

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想擁有一個我愛戀的父親般的男人!他擁有與我共通的關於人類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體上的不同性別的延伸,我在他的性別停止的地方,才開始繼續思考。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倫理問題。

其實,作為一個現代人,所有的問題都是問題,所有的問題又都不是問題。文明的意義之一,無非是給我們千奇百怪的人類與事物命名,那不過是一種命名而已。

那一天,我坐在尹楠身邊。

這是一個與我以往所喜愛的父親般的男人完全不同的類型。我們自然而然地閑談起來,在經過短暫的彼此詢問,諸如在哪一個系、幾年級之類的問題,他便向我提起詩社的事。

我注意到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優雅自如,顯出頗有教養的風度。當他說到詩社的名稱兩次被否定的時候,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神態沉穩,不像現在的男孩子們那樣華而不實、使你隔著電話線就知道他在言不由衷。

我凝視著他,欣賞著他的俊逸。

尹楠的眉毛是他身體所有的部位中最先打動我的地方。

說來很奇怪,以前我總是通過一個人的臉頰、眼睛、嘴唇、身材等等這種龐大或顯眼的部位,來觀察一個人。而現在我的落「腳」點卻更多地投射到一些細微或者容易被忽略的部位,比如眉毛、鼻子、牙、手和腳。

尹楠的眉毛像一道漆黑而潤亮的流線,橫展在他光潔的額頭底下,那微蹙的樣子,不禁使我想到「煩惱的線條」這句話。我對於人體的毛髮有著某種特殊的敏感,假若是一個女人,我會首先看到她那一蓬紛亂的頭髮,女人就像頭髮一樣紛亂,然後我才看到那頭髮背面的女人的臉孔;而一個男人,他身上的毛髮,首先奪走我的目光的是他的眉毛,我是通過他的眉毛看到他的頭髮、鬍鬚以及他的身體上標誌著成年特徵的其他部位的毛髮的,甚至可以通過它看到他的生命和靈魂。

尹楠的眉毛秀美而綿長,有一股柔軟的堅硬,彈性的固執。那一天。他的眉毛就在那一瞬間出賣了他,向我展示了他的身體和內心。

望著他微蹙起來的漂亮的眉頭,我不假思索地順嘴說,「詩社就叫『皺眉』吧,這個名字與原來的名稱意思相當,但軟化了其中的暴力色彩。其實一樣是搖頭否定的意思,而且比『搖頭』更加具有審美意識。」

尹楠默然了一小會兒,然後,用他那摸著飯勺的纖長的、確切地說是瘦骨零丁的右手一揮,興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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