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禾寡婦以及更衣室的感覺

這個女人是一座迷宮,一個岩洞的形狀,我掉進了這個輪廓里。我們的身邊狹窄的空間布滿了黑暗,像被蒙在被單裡面,我們互相看不清,臉孔模糊,四周的洞壁發出噓噓的迴音,以至於我們不敢大聲交談。我們的腳尖下面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淵,我們寸步難行,無法前行又無法退縮,虛無在我們的身邊蔓延。前方的危險,使我們不得不停下來,脫下衣服,丟掉身上的重負,同黑暗擠在一起,我們為彼此觸碰到的感覺所壓倒,我們披推到了存在的邊緣。

她的年齡站立在我的前面,但是,在時間的地平線上,她是我身後的影子。

她說,我是她的出路和前方。

那一天的電影自然是沒有看成。

母親從廚房回到我的房間後,發現褲子被剪了。我聽到她在我的屋裡發出一聲尖叫,彷彿那不是一條褲子,而是一條活人的腿,剪開的裂縫正在突突地往外奔涌著鮮血。

但是,母親並沒有立刻喊我回家,劈頭蓋腦地教訓我一通。

整整那一天,她都圍繞著那條巨大「傷口」轉來轉去。力圖用什麼辦法將它彌合起來。可是那口子的確太耀眼了,在經過母親一天的精心修補之後,原本光滑細膩的乳白色褲子上,銜接處依然像卧著一條睡著的黑蟲子,顯眼地盤踞在褲腿上。

晚上,父親回到家裡,又因為褲子事件和母親彆扭了一大場。

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像個潛逃犯,不敢用力呼吸,不敢出聲。

母親自始至終沒有為此教訓我,好像我從沒有剪過褲子。

實際上,如果她非要我交代清楚剪褲子的理由,我肯定說不清。因為拿起剪刀的這個衝動,是一種非常模糊、微妙的心理過程:在家裡,剪刀從小就被列為禁物,不允許觸碰;另外。剪刀與被剪物咬合時發出的聲音,會在身體里產生一種奇妙的「解決」了什麼的快感,那聲音像電流一樣,在血管里竄動,有一種麻嗖嗖的震顫;再有,就是父親對我們的壓抑……這一切混亂得毫無邏輯的念頭,是無法在當時解釋清楚的。

一個尚未完全長大成人的缺乏理性的女孩兒,對一切禁忌事物的天然的嚮往之情,強烈叛逆的個性,以及血液中那種把—般的對抗性膨脹到極端的特徵,決定了這件事情的必然性。

那一天,我逃出家門後,就走到街上去了。我沿著晨光鋪成的小路往前走,思緒紛亂。盲目地亂走了一陣,就在路邊的街心花園的冷清的石板凳上坐下來。

我望著對面牆壁石縫間被枯熱的夏風吹蔫的一簇枯草莖搖搖擺擺,揣揣不安地等待著未知的結局。

坐在那兒,我觸物思情,一下子就脫離了眼前內心裡的慌亂,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剛剛逝去不遠的春天來。我記得那時候清晨,霉腐昧的濕氣和令人惆悵的淫雨散去了,躲藏了多日的太陽從雲縫間探出它的目光,把金黃、瑰紅連綿不絕地投灑在星期日的房舍、街面以及綻滿粉紅色花朵的椿樹上。

蕨草、藤蔓茂郁芬芳。各種顏色的奇異之鳥沐浴在紫紅的早霞中。

望著眼前枯夏的景觀,懷念已逝的盎然生機的春天,這並不能說明我是一個把昨日當成今天、把現實當成腦中願望的人,我清醒得從不混淆真實與幻想。腦中那一閃而過的春天的圖景,無非是我在渾然不覺中的「回憶病」。

獃獃地坐了一會兒,我又站起來亂走。不知為什麼,我的思路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把出門前的問題丟到一邊,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走著走著,我忽然發現,街上所有人的身體怎麼都成了標本了呢?看著是人,可是只要上前伸手一摸他的心臟,他就會像玉米葉一樣頃刻間飄然倒地。倒在地上的那活物,躺在厚厚的瀰漫著金黃色的光斑的士地上,苟延殘喘,不停地伸著懶腰。哈欠如同氣泡,一個個從頭頂咕嚕咕嚕冒出來。然後那活物頭一歪,就變成了一個個空空洞洞的殘骸,只剩下我在T先生辦公室里見到的圖片上兩個冬瓜那麼大的睾丸或者乳房。除此,人們還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

或者,走著走著,身邊的人群慢漫地坍矮下來,恍惚之間,人群的顏色一點點變得黯淡,原來直立的軀體呈現出倒卧狀,灰乎乎的。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的人群其實是一群人形的狼,我一直都走在一片狼群里卻不自知。我感到恐懼,因為我發現,我既不能形單影隻地作為一個人獨立存在。也不能變成一隻母狼……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走在街上的人群里,這兩種情形不斷地重現。

直到許多年之後的今天,我依然喜歡在街上獨自亂走。為了避免上述情形的再現,我強迫自己避開大路,避開眾多的人群,在上升的或者下降的邊緣小路上行走。我從來不喜歡四平八穩的康庄大道,這似乎成了我的—種人生象徵。而我發現,只有無人的晨曦的街,或者衰退了的黃昏的玫瑰色光線里,才是我想要走的路。

那一天,我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我想,我的母親找不到我,一定問過她了。平時總是這樣的。她會坐在我家庭院里的那一棟棗樹下等著我,一邊忙著搭一座人們看不見的「玄機之橋」。她的身邊是涼涼的潮霧或晚風,她的腳前放著一些廢鐵罐,裡面裝著咒語,也裝著祝福。無論何時,她對我都只有祝福,對我仇恨的人只有咒語。

這個女人總是坐在庭院里等我放學後出現,她就是我家對門的鄰居——那個有著美妙的性磁場音質的禾寡婦。

我九十度急速轉身,朝禾寡婦家走去。

禾正在房間里擺弄她的那些舊唱片,我進屋的時候,注意到她那美魚一樣的眼睛不易察覺地一亮。她放下手裡的餅乾似的薄而脆的唱片,把老式的留聲機的針頭拿開,房間里的樂聲戛然而止。

聲音的停止,便把她那逸麗、嫵媚的五官和儀姿突出呈現出來。她的長長的眼睛黑陶罐一般閃閃發亮,安靜的額頭平滑而寬闊,母鹿一般的長腿像一匹光滑的絲綢,在腰窩處纖纖地一束。

禾安詳地向我伸出手臂。

我心事重重地站立在門口,往對面我家那邊看了一跟,然後就朝禾走過去。

非常奇妙,當我一步步朝她走過去的時候,我心裡的忐忑便一步步安謐寧靜下來。從我的腳底升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與禾的共謀感。

禾,這個比我年長十幾歲的年輕的寡婦,總是使我產生奇妙的同謀感,無論我做了什麼。如同她的聲音,給人以脆弱的希望。

禾拉住我的手,關切地說,「拗拗,出了什麼事?」

我在街上瞎走了半天,似乎這時終於找到了把手裡的「垃圾」丟放—下來的地方。

我說,「爸爸的褲子,給剪了。」

禾說,「沒什麼,不用怕,不用怕。」她把我攬在懷裡,「肯定是那隻剪刀拚命拉住你的手,它自己剪的,是吧。」

我說,「是這樣。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剪壞爸爸的褲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已經剪完了。我不是存心的。」

「呃,沒關係,沒關係。」禾在我的脊背上輕輕拍撫著,她的手臂風車般輕盈奇妙,我的整個身體就像是一片風中之葉,顫動飄忽。

她站起身子,取了乾淨的濕毛中給我擦臉,又給我擦了擦腳,然後就讓我上床躺在她的玉枕上。

那是真正的玉石枕,翡翠綠色濃郁得似乎可以擠出汁液,那一顆顆扁圓形的玉石,鑲嵌在紫紅而光滑的絨布上,清涼如冰。我枕在頭下,立刻覺得一隻只涼涼的小石子順著我的頭髮絲,鑽進我的腦子裡,使我混亂的頭腦清爽起來。

聽母親說,過去皇上就睡玉石枕。

更早時候,我曾聽奶奶說,禾的祖上是大清滿黃高官的後裔,出生在香山一帶。她的一位遠祖曾是乾隆皇帶專管風水的欽天監陰陽司,還曾與曹雪芹有過一段交往。在乾隆十四年的時候,乾隆皇帝在香山建立了一支特種部隊,叫攻堅飛虎雲梯健銳營,共有三千名將士,按八旗制度營造「旗盤」。乾隆皇帝就派禾的祖上欽天監陰陽司,由香山護軍佐領陪同在香出一帶考察風水。欽天監登上香山樓門,放眼向東望去,只見前面橫著一道山樑,綠樹蔥籠.野花滿山,好像一隻展翅飛翔的鳳凰,這就是有名的鳳凰山。禾的那位祖上立刻心中大喜,他說,北邊這座出叫龜嶺,是一隻神龜的背,遠處那座出叫紅出頭,是神龜的頭,眼前的這一隻小山包是神龜的尾巴。神龜本是龍種,這裡有鳳有龍,正是龍蟠風翔,確實是一塊風水寶地。他當下呈報皇上,繪圖定地。於是皇帝勒令這裡的漢民搬走。

有一天。曹雪芹前來求見,對欽天監說,這香山的確是—塊風水寶地,但五行缺水,山缺水則林不茂,林不茂則鳥不生——那鳳凰怎麼能起飛呢?而「漢」字的偏旁是三點水,」滿」字的偏旁也是三點水,如讓散居的漢民並進各村,形成「兩滿夾一漢」的格局。這就成了九點水,九者多也,香山水足了,就會龍蟠風翔,保住風水。

禾的祖上十分欣賞曹雪芹,於是便達成一致,再次呈報皇上。就這樣,滿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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