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六月十八日 星期三

莎蘭德從無夢的睡眠中驚醒,覺得有點噁心。她不用轉頭就知道咪咪已經出門上班,但她的氣味仍殘留在空氣不流通的卧室里。前一天晚上,莎蘭德和「邪惡手指」團員們在「磨坊」喝了太多啤酒。咪咪是在打烊前不久出現的,後來跟著她回家上床。

和咪咪不同的是,莎蘭德始終沒把自己當成女同志。她從未認真想過自己是異性戀、同性戀或甚至雙性戀。她根本不在乎這些標籤,更不認為自己和誰過夜干他人何事。如果非要選擇不可,她比較喜歡男生——統計起來,男生人數也比較多。唯一的問題是很難找到一個不是壞蛋、床上功夫又好的男生;咪咪剛好兩者兼具,還激發了莎蘭德的性慾。她們倆是一年前在同志遊行活動上一個啤酒攤位認識的,咪咪也是莎蘭德唯一曾介紹給「邪惡手指」的人。但對兩人而言,彼此仍只是偶爾玩玩的伴。躺在咪咪那溫暖、柔軟的身體旁邊感覺很舒服,莎蘭德不介意與她一同醒來、一同吃早餐。

時鐘顯示九點半,她正納悶是被什麼聲音吵醒時,門鈴又響了。她嚇得坐起身來。從來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按她家門鈴,甚至幾乎沒有人按過她家門鈴。她用床單裹住身體,搖搖晃晃走到門廳開門。她雙眼直視著布隆維斯特,驚恐的感覺迅速躥遍全身,不由得倒退一步。

「早安,莎蘭德小姐。」他愉快地打招呼。「看來你昨晚玩到很晚。我可以進來嗎?」

未等她回答,他便走進去隨手將門帶上。他好奇地看著門廳地板上那堆衣服和裝滿報紙、堆積如山的袋子,然後從卧室門口往內瞟了一眼,而莎蘭德的世界卻開始反向旋轉。怎麼會?什麼事?是誰?布隆維斯特見她如此驚惶失措頗覺有趣。

「我想你應該還沒吃早餐,所以帶了幾個貝果三明治。一個是烤牛肉,一個是火雞肉加第戎芥末醬,還有一個酪梨素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他走進她的廚房,動手洗起咖啡壺。「你咖啡放在哪裡?」他問道。莎蘭德凍僵似的站在門廳,直到聽見水龍頭的水聲,才很快地往前跨三大步。

「住手!馬上住手!」她發覺自己喊得太大聲,隨即壓低聲音。「去你的,你不能這樣闖進別人家裡,我們根本不認識。」

布隆維斯特停下手邊動作,拿著水壺,轉身面向她。

「錯了!你應該比任何人都還認識我,不是嗎?」

他又轉身將水倒進咖啡壺,接著開始打開櫥櫃找咖啡。「說到這個,我知道你是怎麼做的。我知道你的秘密。」

莎蘭德閉上眼睛,暗自希望腳下的地板不要再傾斜。她現在處於精神麻痹狀態。她在宿醉。這情況不是真的,她的大腦拒絕運作。她從未和調查對象面對面。他竟知道我住哪裡!他就站在她家廚房。不可能。太匪夷所思了。他竟知道我是誰!

她感覺到床單往下滑,連忙又拉緊一點。他說了一些話,但她起初沒有聽懂。「我們得談談。」他又說一遍:「不過我想你最好先沖個澡。」

她試著把話說得有條理。「你聽好了——如果你想找麻煩,那就找錯人了。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你應該去找我老闆。」

他舉起雙手,世界通用的手勢,象徵和平或者我沒有武器。

「我已經和阿曼斯基談過了。對了,他要你打電話給他——昨晚他打來你沒接。」

他靠上前來,她並未感覺到任何威脅,卻仍退後一步。他拉起她的手臂,帶她走到浴室門口。她不喜歡任何人未經她允許就碰她。

「我不想找麻煩。」他說:「但我很急著想跟你談談,我是說等你清醒的時候。你穿好衣服以後,咖啡就煮好了。先去洗澡吧,快!」

她順從地照他的話做。莉絲·莎蘭德從未順從過,她心想。

她靠在浴室門上,努力集中思緒。她的震驚遠超過她所能想像的程度。慢慢地,她發覺沖澡不僅是個好建議,經過一夜激情後這也是必要的。洗完後,她溜進卧室穿上牛仔褲和一件印著「世界末日在昨天——今天有更嚴重的問題」標語的T恤。

她停頓了一下,開始搜索披掛在椅子上的皮夾克,然後從口袋中掏出電擊棒,檢查是否裝了電池後,塞進牛仔褲的後側口袋。此時公寓里已瀰漫著咖啡香,她深吸一口氣,走回廚房。

「你從來不打掃嗎?」他問道。

他把臟盤子和煙灰缸全堆進碗槽,舊的牛奶紙盒丟進垃圾袋,並清除桌上五個星期的報紙。他把桌子擦洗乾淨後,擺上杯子和——他的確不是開玩笑——貝果。好吧,就看看你想幹什麼。她和他面對面坐下。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烤牛肉、火雞肉或素食?」

「烤牛肉。"

「那我就吃火雞肉。」

他們靜靜吃著,一面打量對方。吃完烤牛肉,她又吃了半個素食,然後從窗檯拿起一包皺巴巴的香煙抽出一根。

他先打破沉默。「我的調查功力可能沒有你好,不過我至少查出你不是素食者,也不像弗洛德先生以為的有厭食傾向。我會把這項訊息列入我的報告。」

莎蘭德瞪著他,見他如此興味盎然不禁撇嘴笑了笑。現在的情況實在太莫名其妙。她吸著咖啡。他有雙和善的眼睛。她心想無論如何,他都不像壞人。而且根據她所作的私調,也毫無跡象顯示他是個會打女朋友或有暴力傾向之類的壞蛋。她提醒自己她才是掌握一切訊息的人。知識就是力量。

「你在笑什麼?」她問道。

「對不起。其實我本來並不打算像這樣闖進來,我並不想讓你受驚嚇。但你真應該看看你開門時候的臉。實在太有趣了!」

沉默不語。出乎莎蘭德意外的是,她忽然覺得他的不請自來尚可接受——至少不會令人感到不快。

「你就把它當成是我對你隨意打探我私生活的報復吧!」他說:「你害怕嗎?」

「一點也不。」莎蘭德回答。

「那好。我來這裡不是給你找麻煩的。」

「要是你膽敢企圖傷害我,我就會讓你好看。你會後悔的。」

布隆維斯特仔細觀察她。她約莫一百五十公分高一點,如果他是破門而入的歹徒,她恐怕無力抵抗。但她的眼神卻是平靜不帶感情。

「那就不必了。」他終於說道:「我只是想跟你談談。如果你希望我離開,只要說一聲就行了。真是奇怪,不過……算了,沒事……」

「怎麼了?」

「聽起來也許很瘋狂,不過四天前我都還不知道有你這個人存在,然後我讀了你對我的分析報告。」他伸手到肩背包里拿出報告。「讀起來並不愉快。」

他朝著廚房窗外看了一會。「可以跟你討根煙嗎?」她將香煙包推過桌面。

「你剛才說我們彼此不認識,我說不,我們認識。」他指著報告。「我不能跟你比。我只作了快速的例行查證,查出你的住址、生日等等基本資料,但你肯定非常了解我。真該死!裡頭有很多私密的事,只有我最親近的朋友才知道。結果現在我就坐在你的廚房裡,和你一起吃貝果。我們才剛認識半小時,但我卻覺得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

「你的眼睛很美。」他說。

「你的眼睛也很和善。」她說。

接著沉默良久。

「你來這裡做什麼?」她忽然開口。

小偵探——她記得他的綽號,但壓制住了說出來的衝動——神情頓時變得嚴肅,看起來也很疲倦。他走進她公寓時所展現的自信已經消失不見。胡鬧逗趣已結束,或至少是暫擱一旁。她感覺到他正專註地打量她。

莎蘭德覺得自己只是強作鎮定,其實並不能完全掌控焦慮的情緒。這名不速之客的來訪,讓她感受到在工作上從未有過的震撼。監視人是她的謀生之道,但事實上她從不認為自己為阿曼斯基做的是一份真正的工作,反倒比較像是複雜的消遣,像一種嗜好。

事實是她喜歡挖掘他人的生活,找出他們試圖隱藏的秘密。就她記憶所及,她一直都在做這件事-——無論形式為何。到今天她還繼續在做,不只在阿曼斯基派給她任務的時候,有時候也會純粹為了好玩去做。這讓她感到刺激,就好像一個複雜的電腦遊戲,只不過面對的是真人罷了。不料她的消遣對象之一現在就坐在她的廚房,請她吃貝果。實在荒謬至極。

「我遇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布隆維斯特說:「告訴我,你替弗洛德先生調查我的時候,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

「目的是為了查清我的所有底細,因為弗洛德,或者應該說他的僱主,想給我一份兼職工作。」

「喔。」

他對著她淡淡一笑。

「你和我應該找一天談談探人隱私的道德問題。不過現在我有另一個問題。他們請我做,而我也莫名其妙接受的工作,無疑是我所接過的最奇怪的任務。在我透露更多之前,我得確認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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