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一月九日 星期四 至 一月三十一日 星期五

據《赫德史塔快報》報道,布隆維斯特在此地度過的第一個月是有史以來最冷的,或者(據范耶爾說)至少是自一九四二年戰時的冬天以來最冷的。在海澤比只待了一星期,他便學會所有關於長襯衣、毛襪與雙層T恤的知識。

月中有幾天溫度降到零下三十七度,讓他過得很凄慘,即便是在拉普蘭的基律納服兵役那段時間,也從未有過如此經驗。

有天早上,水管凍結了。尼爾森給他兩大桶水以便煮飯和清洗,但天氣實在冷得令人動彈不得。窗戶內側結出冰花,而不管他放多少木柴進火爐,還是覺得冷。每天他都得花很長時間到屋子旁邊的棚子里劈柴。

有時候他幾乎就要掉淚,還會隨興想著搭上第一班南下列車。不過他終究只會再多添一件毛衣,全身裹著毛毯坐在餐桌旁,喝咖啡、看舊日的警方報告。

接著氣候起了轉變,氣溫穩定上升到涼爽的零下十度。

布隆維斯特開始慢慢認識海澤比的人。馬丁果然信守承諾,邀請他去吃了一頓麋鹿肉排,他的女性友人也和他們一塊用餐。伊娃是個熱情、善於交際又有趣的女人。布隆維斯特覺得她非常迷人。她是牙醫,住在赫德史塔,但周末則在馬丁家度過。布隆維斯特漸漸得知他們已經相識多年,卻是在中年過後才開始交往。他們顯然都認為沒有結婚的必要。

「她其實是我的牙醫。」馬丁笑著說。

「我實在不想嫁進這個瘋狂的家庭。」伊娃深情地拍拍馬丁的膝蓋。

馬丁的別墅以黑、白與鉻黃色調裝潢,其中有一些昂貴的設計師作品,內行的克里斯特看了一定喜歡。廚房的設備可說符合專業廚師的標準。客廳里有一組高級音響,還有一系列包括湯米·多西和約翰·柯川 爵士唱片收藏。馬丁多的是錢,他的住處既豪華又實用,但也缺少人氣。牆上的藝術品都是複製品和海報,就像宜家家居賣的那種。至於書架——至少在布隆維斯特看得到的部分——則擺了瑞典百科全書和一些大本精裝書,後者應該是旁人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而送給他的聖誕禮物。總之,他只能看出馬丁生活中兩項個人興趣:音樂與烹飪。他那三千片左右的黑膠唱片顯示其一,而從馬丁腰帶上方便便大腹則可窺見其二。

這個人本身綜合了單純、敏銳與和善的特質,無須高明的分析技巧便可推斷這名公司總裁是個問題人物。聆聽《突尼西亞之夜》時,他們正談論到范耶爾企業,馬丁也毫不隱瞞公司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事實。雖然認識不深,他想必知道今晚的客人是財經記者,如此公開討論公司內部的問題似乎失之輕率。也許他認為,既然布隆維斯特替叔叔工作,也算是家裡一分子;而且他的看法和前任總裁一樣,公司落得今天這步田地,只能怪家族成員自己。然而,對於家人無可救藥的荒唐行徑,他似乎又感到有趣。伊娃點點頭,但未發表個人意見。在這方面他們顯然已經達成共識。

馬丁接受了布隆維斯特受雇撰寫家族史的說法,並詢問他進行得如何。布隆維斯特面露微笑地說,令他最感困擾的就是記住所有親戚的名字,還問能否找個適當時機過來作一次訪談。他曾兩度試圖將話題轉移到老人對於海莉的失蹤念念不忘上。亨利一定也拿自己的推論來煩過海莉的哥哥,而馬丁也一定了解,如果布隆維斯特要寫范耶爾家族,就不可能忽視有一名成員離奇失蹤的事實。但馬丁卻無意談論這件事。

當晚聚餐就在喝了幾輪伏特加之後,在凌晨兩點結束。布隆維斯特滑行三百公尺回到賓館時,已經醉醺醺。這是個愉快的夜晚。

布隆維斯特來到海澤比第二個星期的某天下午,有人來敲門。他將剛剛打開的第六本警方報告講義夾放到一旁,關上工作室的門之後才去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全身裹得暖暖的金髮女子。

「嗨。我只是想來打個招呼。我是西西莉亞·范耶爾。」

兩人握過手後,他取出咖啡杯。哈洛德的女兒西西莉亞顯得很開放、很有魅力。布隆維斯特記得范耶爾說過欣賞她的話,還說她雖然住在父親隔壁,卻不與他交談。他們寒暄片刻後,她才提及自己造訪的原因。

「我聽說你在寫一本關於我們家族的書,」她說:「這個主意我不太喜歡。我想看看你是什麼樣的人。」

「是這樣的,我是亨利雇來的,這可以說是他的故事。」

「而我們的好亨利對家人的態度卻不怎麼中立。」

布隆維斯特打量著她,不確定她所指為何。「你反對寫一本有關范耶爾家族的書嗎?」

「我沒有這麼說,何況我怎麼想不重要。不過你現在想必已經發覺到,身為這個家族的成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布隆維斯特並不知道範耶爾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西西莉亞對他的任務了解多少。他雙手一攤。

「我和你叔叔訂立了撰寫家族史的契約。他對家族的成員有一些十分有趣的觀點,但我會嚴守分寸,只寫經過證實的事。」

西西莉亞露出冷冷的微笑。「我想知道的是:出書的時候我得流亡或移民嗎?」

「我想不會。」布隆維斯特說:「大家會有能力分辨善與惡。」

「例如我父親?」

「你那個有名的納粹父親?」布隆維斯特說。

西西莉亞眼珠子往上一翻。「我父親瘋了。我一年只見他幾次面。」

「你為什麼不想見他?」

「在你開始提出一堆問題之前,先等等……你打算引述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嗎?或者我可以繼續和你正常交談?」

「我的工作是將亞歷山大·范耶爾薩隨同貝爾納多特來到瑞典以後直到今日的一切寫成書,書中會涵蓋數十年間的事業帝國,也會探討如今帝國為何陷入困境,並提及存在於家族中的仇恨。如此綜觀整個家族史,難免有些家醜會外揚,但這並不意味我將著手醜化某人。比方說,我見過馬丁,我覺得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我在書中也會照實描述。」

西西莉亞沒有搭腔。

「我對你的了解是你是個老師……」

「其實更糟——我是赫德史塔預備學校的校長。」

「抱歉。我知道你叔叔很喜歡你,你結過婚但分居了……大概就是這些。所以請你多和我談談,別擔心我引述你的話。我想我很快就會找一天去敲你的門,到時候便是正式訪談,你可以選擇是否回答我的問題。」

「那麼我說的話可以……所謂的『不列入記錄』啰?」

「當然。」

「現在的談話不列入記錄?」

「當然,這畢竟是聯誼性質的造訪。」

「好,那麼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請說。」

「這本書裡頭關於海莉的篇幅有多少量!」

布隆維斯特咬咬嘴唇,盡量漫不經心地回答:「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一個章節吧。至少這樁悲劇在你叔叔心裡烙下了陰影。」

「你不是來調查她失蹤的事?」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因為尼爾森推了四個大紙箱過來,那些可能是亨利這許多年來私下調查的資料。我去看過海莉以前的房間,亨利一向把數據放在那裡,但現在不見了。」

西西莉亞並不笨。

「這事你得去問亨利,不是問我。」布隆維斯特說:「不過想必你也不會驚訝,亨利確實說了許多關於海莉失蹤的事,看看他搜集的資料,我想應該挺有趣的。」

西西莉亞再度向他投以毫無笑意的微笑。「有時候我真懷疑我父親和我叔叔到底誰比較瘋。我聽他講述海莉失蹤的事情少說有一千遍了。」

「你覺得她出了什麼事?」

「這是訪談的問題嗎?」

「不是。」他笑了笑說道:「我只是好奇。」

「我好奇的是你該不會也是個瘋子。你是輕易就相信亨利的信念,或者其實是你煽動他的?」

「你認為亨利是個瘋子?」

「別誤會我的意思。他是我所認識最親切、最體貼的人之一,我非常喜歡他。可是獨獨這件事,他就是鬼迷心竅。」

「但海莉確實失蹤了。」

「我對這整件事實在厭煩透頂。它已經毒害我們的生活數十年,到現在還沒結束。」她猛然起身穿上毛皮大衣。「我得走了,你這個人給人的感覺還不錯,馬丁也這麼想,不過他的判斷不一定可靠。隨時歡迎你到我那兒喝咖啡,晚上我幾乎都在家。」

「謝謝。」布隆維斯特說道:「你還沒有回答我那個非訪談的問題。」

她走到門邊停下來,回答時沒有看他:

「我不知道。我覺得那只是個意外,如果真找出答案,我們恐怕都會對事情如此單純感到驚訝。」

她轉身對他微微一笑——第一次帶著和善的笑意——然後便離開了。

儘管與西西莉亞首次會面堪稱愉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