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氣,已經微有熱意了,魯市比京城向南向東,就比京城更溫熱一些。
夏想坐在下首,眼前的茶杯中的茶水已經冰了下來,他沒有端起要喝上一口的心思。
總體來說,總理的視察,和預期的效果相差無幾,但中間多了曲折和插曲,也是讓他意想不到的驚喜——不錯,確實可以稱之為驚喜,儘管說來實際上是針對他的還手和布局。
齊省的局勢,在總理落地的一刻,就又重新劃分了勢力範圍。
毫無疑問,孫習民在京城之行之後,在和周鴻基在一些問題的看法上分岐漸大的情形之下,他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為了在齊省的順利扶正,及時調整了策略,在向總理靠攏的同時,終於堅定地和何江海聯手了。
如果說孫習民全面倒向總理並且和何江海同盟的立場,對夏想來說不是利好的消息的話,那麼周鴻基在機場上突如其來的一手反制,不但出乎他的意外,也讓他暗自欣喜,因為周鴻基和孫習民漸行漸遠的話,將會對整個齊省局勢產生深遠而不可低估的重大影響!
不僅僅是因為周鴻基身為省紀委書記,擁有許多廳級幹部的調查大權,更因為他因為理念的不同而和孫習民拉開距離,對孫習民是不小的打擊,對何江海也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失利。
周鴻基的立場,對下一步齊省的局勢,有不小的推動作用,因為現階段許多事情都集中在省紀委,萬元成的事情,司馬北的幕後,等等,是否深入調查下去,對何江海一系事關重大。
……其實夏想當著眾人之面,向總理提出的問題既不深刻,也不重大,只有一句話:「總理,我有工作要彙報,是不是方便?」
當時還有不少人對夏想的提議大感意外和不解,有工作彙報很正常,何必非要擺到明面上?總理視察期間,不一定有多少人暗中要積極主動向總理靠攏和彙報工作,事情都不會做到明處,只有夏想有意思,當眾提出,莫非另有目的?
更有人認為夏想嘩眾取寵,總理未必理會他的請求,不料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是,總理幾乎沒有思索就一口答應了。
不但讓孫習民十分不解,就連何江海也是十分震驚,總理也太高抬夏想了?
是的,總理就是高抬夏想,因為夏想當眾喊話,意義重大,就讓總理必須重視夏想的姿態。
外人都不清楚的一點是,別看夏想目前在齊省的所作所為,和總理的意願背道而馳,實際上,總理和夏想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遠超外人想像。夏想並非對總理全然仇視,甚至可以說,他對總理恭敬遠大於排斥,但在具體的事情上,他又不得不必須為之。
而總理對夏想,既想拉攏又想納入體系之中,可惜的是,夏想先是倒向了家族勢力,後又貼上了團系的標籤,雖然身上還有不可磨滅的平民情懷,但情懷雖在,卻無法改變身屬不同陣營的政治現實。
但話又說到深處,總理對夏想雖有打壓之意,卻並無要將夏想一拍到底的心思,具體到齊省的鹽業問題而言,想要的無非是夏想的退讓和收手。
和夏想在湘省時不遺餘力推動葉天南落馬不同的是,葉天南是總理著力培養的後備力量,是利益之一,卻不是核心利益。而鹽業則涉及到了總理的核心利益,因此在湘省鬧得雖凶,總理一直未出京城,但在齊省僅僅開端,就風聲大作了。
夏想並非僅僅是為了留總理滯後一步才向總理喊話,他也確實有話要和總理談一談,是真正地面對面的深入交談。
他和總理之間,必須開誠布公地就一些事情,交換看法了。
省委一間不常用的會議室,打掃收拾一新,暫時充當了總理的落腳點。夏想坐在總理的下首,耐心地等總理忙完手中的工作。
總理正在低頭翻看材料,足足看了近半個小時,一直沒有抬頭說一句話,也就是說,晾了夏想半個小時。
晾一晾也正常,誰讓他惹總理生氣了?夏想最大的優點在於耐心和從容,再說他在總理面前,也沒有資格要求總理如何,就十分端正地坐在沙發之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心等總理開口的一刻。
終於等來了,總理放下了手中的資料,溫和一笑:「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事情太多了,夏想,你也算是一個老朋友了,肯定不會覺得我故意冷落你,是不是?」
夏想忙恭敬地笑道:「總理客氣了,您肯聽取我的工作彙報,是我的榮幸。」
總理卻沒提工作的事情,若有所思地問道:「古老提前一步來了魯市,現在人在哪裡?」
老古人已經回到魯市了,但在品都有一個布局還沒有全盤完成,還需要半天時間,所以得到老古指示精神之後,夏想才主動攔下了總理匆匆趕往品都的腳步。
老古為什麼在總理到來之後沒有露面,夏想不得而知,其實以他的所想,以老古和總理的關係,不必再在人前見上一面,不過到了一定層次的國家領導人,許多時候做事情要考慮到象徵意義,總理估計很需要老古在齊省公開場合和他一起露面。
「還真不知道古老的行蹤,我就和他見了一面,吃了頓飯後,他老人家說是遊山玩水去了。」夏想沒說實話,也肯定不會說實話。
總理呵呵一笑:「古老是我最尊敬的一個人,我一直視他如兄長一樣。希望他老人家長命百歲,事事吉祥。」說了一氣吉祥話,又語氣一跳,「夏想,其實我對你有一個問題一直十分好奇,你能不能對我說真話,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夏想肅然:「一定,請總理吩咐。」
若是以前,夏想的姿態或許還會讓總理心生欣慰,但現在,他了解了夏想的為人之後,對夏想的表面上的應承和恭敬,已經有了足夠的免疫力,擺手說道:「現在沒有第三人在場,你也不必拘謹。」
在夏想進來之後,總理揮退了所有人,偌大的辦公室中,只有他和總理相對而坐。認識總理時間也不短了,還是第一次和總理近距離並且單獨地面對面,他就知道,是要談到一些深入的話題了。
畢竟他和總理之間,並非完全對立的雙方,不比他和反對一派之間曾經有過不可調和的矛盾,他和總理之間雖然有過衝突和矛盾,但一直都沒有突破底線,也沒有撕破臉。
總理站了起來,他的表情有點沉重,緩步來到夏想面前——夏想在總理站起的同時,也及時起了身,他比總理要高上一些,近距離看到總理的華髮和皺紋,心情也是莫名沉重。
「夏想,你還記得你以前經常引用的林公的兩句話嗎?」總理語重心長地問道。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是林則徐的自警詩句,是當時林公被遣戍新疆伊犁,在西安與家人告別時所作,是真正的生死離別之時的內心的真實寫照,絕非只是隨口一說用來拔高的口號。
但在今天,引用此句的人很多,但又有幾人在真正面臨國讎家難時,能完全做到「豈因禍福避趨之」?無數的裸官,隻身一人在國內擔任要職,妻兒老小全在國外,如果讓他為國捐軀,在祖國需要的時候,能將生死置之度外而奮不顧身,肯定是神話故事。
一個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留在國內,隨時準備好了後路的官員,會是為國為民的好官?滑天下之大稽!
怕是為的是別的國家別的人民!
其實說來夏想已經有很長時間不用林公的詩句自勉了,因為他發現他真的做不到苟利國家生死以,不為別的,就為他不想無謂為一些貪官去赴湯蹈火,去捨生忘死。
還不如他好好活著,哪怕少一些真誠多一些偽善,只要能步步高升,能利用手中的職權在他的許可權之內,撥亂反正,還百姓一片青天,就是他在官場之中左衝右突的最大意義所在。
夏想對總理的問題,實話實說:「記得是記得,不過現在很少說了,因為總覺得說出來做不到,是很虛偽的一件事情。」
總理臉色微微一變,想了想,又搖頭一笑:「你還是成熟多了,雖然才35歲,但畢竟已經身居高位了,成熟和圓潤一些是好事。」
是好事,也是悲哀,政治人物在面臨巨大的不公之時,越是冷靜就證明越成熟,同時,官位越高。一步步向上攀爬的代價就是曾經的理想和志向,都會在一次次升遷之中,被磨滅被消弭。
「總理,您剛才不是說有一個好奇的問題要問我?」夏想知道,總理關鍵的問題還沒有問出口,現在,只是開胃菜而已。
總理就勢坐在了旁邊,夏想也坐了下來,靜等總理開口。
總理沉默了小半會兒,終於問了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夏想,在湘省,你和葉天南不對,是因為葉天南貪污腐敗,可以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但你一來齊省,就準備觸動齊省製鹽業的利益,你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麼?」
夏想知道,他和總理之間,最後的攤牌的時刻,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