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當年為了破格提拔李丁山,在李丁山由正處跳級提升到正廳之時,人情用盡,從此再無餘力推動李丁山向前一步。
李丁山在正廳的位置上,一呆近十年沒能前進一步,直到後來得了機遇,上了中青班之後,才跨越了正廳到副省的門檻,到了商務部擔任了副部長。
而且還是排名十分靠後的副部長,分管的都不是太重要的部門,不出意外的話,李丁山的前景不會太好,有可能會在副部長的級別上一干到底。
以李丁山不會鑽營不會投機的個性,再加上他性子淡然一些,不屑於在官場上迎合上級,更不會跑官要官,送禮拉關係,其實他在商務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也是不錯的選擇,至少比地方上少了許多鬥爭,對他來說,何嘗不是想要的生活?
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刀光劍影的政治較量之中如魚得水,夏想其實也認為李丁山目前的狀態還算不錯。
算來大概有幾個月時間沒見到史老了,國慶期間還想看望史老一次,後來實在太忙就錯過了,不想再見之時,竟然是人近黃昏。
夏想心中五味雜陳,複雜難言,一時想起史老的種種往事,不由黯然神傷。
傷感之餘,連總書記也親自來探望史老的異常舉動,他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沒有深思背後蘊含的政治意義。
一直以來,夏想並不知道史老到底有多深厚的背景,也從未想過去探究什麼,但從李丁山從正處到正廳的破格提拔之後,史老再也後續無力的關係網上可以初步得出結論,人情再多,總有用盡的一天。
驀然聽到史老病危,總書記也出面探望,夏想一下又聯想了許多,或許在史老的一輩子官場沉浮的背後,還是留下了許多不輕不重的人情。
到了總政醫院高幹病房,病房外已經擠滿了人,因為總書記到來的緣故,閑人已經免進了,夏想在李丁山的帶領下,分開人群,來到了房間之中。
史老躺在病床之上,身上插滿了管子,瘦骨嶙峋,眼窩深陷,一副油燈將枯的形容,夏想只看一眼就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因為他從史老的氣色之上已經看了出來,大限將至。
總書記彎腰俯身,在輕聲安慰史老什麼。史老嘴唇抖動,聲音微弱,幾不可聞。
遙想當年初識史老之時,史老是何等的傲然而立,在他面前就如一座巍峨的高山,面色紅潤,聲音洪亮,說話擲地有聲,而且史老前任省委書記的身份,在他眼中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當年的他,眼界未開,視線之內的省委書記——哪怕是前任——也是傳說中的存在,而當時史老對他關愛有加,就如一個慈愛的普通老人一樣,甚至讓他體會到了親人的溫暖,毫不誇張地說,在初入官場之時,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夏想的思想受到了史老很大的衝擊和影響。
如今老當益壯的老人不再,他和李丁山也一南一北,遠離了史老的視線。但不管千山萬水的遙遠,老人家病危之際,念念不忘要和他見上一面,可見在老人的心中,他也是如親人一樣,或許在史老的內心深處,也一直當他如子侄。
夏想步入官場之後,不管面對多大的困難多危險的困境,從未退縮更未流過一滴眼淚,但今天,在見到史老的第一眼,他的淚水就禁不住奪眶而出,模糊了雙眼,就如一個即將痛失親人的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許多人都沒有見過夏想的淚水,就連和他無比熟識的李丁山都沒有,更何況總書記。因此當總書記回身之後,一眼看到的是滿臉淚水的夏想之時,頓時愣住了,一臉驚訝。
但在驚訝之後,總書記的心中驀然升騰起複雜難言的情緒,他一向認為夏想最優秀的品質是堅韌,是進取,是胸有成竹,卻從來見過夏想真實的情感流露的一面,是如此的真實和感人,就在一瞬間讓夏想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更加豐富並且飽滿了許多。
政治人物,也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也有歡笑和淚水。
總書記的心一瞬間被夏想的淚水擊中了,他是萬眾矚目的第一人,但他也是有感情有喜怒哀樂的普通人,沒有更多地考慮政治之外的影響,微一遲疑,他做出了一個誰也想像不到的舉動——上前一步,一隻手緊緊握住了夏想的手,另一隻手放在夏想身後,幾乎就是半擁著夏想,和夏想一起來到了史老床前。
總書記的舉動震驚了許多人!
就連夏想也沒有想到總書記對他如此禮待,他本想客氣一番,但心情激蕩之下,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總書記拉到了史老的面前。
史老已經失去光彩的雙眼一下瞪大了,顫抖的雙手一把抓住了夏想的雙手,用顫抖而微弱的聲音說道:「小夏,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
夏想俯身過去,心情極度沉痛:「史老,您有話儘管說,我一定照辦……」他心裡明白,史老必定有放心不下的身後事。
史老嘴唇嚅嚅幾下,說了一句什麼,夏想卻沒有聽清,就將耳朵貼在史老的嘴邊。
「丁山……丁山不能在總在京城部委……你以後,以後別忘了丁山……」一句話說了足足有一分鐘,史老雙手十分用力地抓住夏想的手,似乎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夏想除了點頭還能再說什麼,他緊咬牙關:「史老,您放心,李部長在我眼中,就和我親人一樣。」
史老聽了夏想親口一諾,彷彿終於用完了一生的力氣,燃燒了一生的時光,終於油盡燈枯,雙手一撒,闔然長逝!
一個曾經影響了夏想許多年的老人,一個在夏想初入官場之時,讓夏想滿懷敬意的老人,一個曾經給過夏想無私幫助和關愛的老人,在夏想的眼前與世長辭,夏想獃獃的,有些木然,又有些茫然,既心酸心痛,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只是任由熱淚長流。
許久沒有放聲哭過了,一入官場,就戴了一副厚重的面具,忘記了感情和真實的一面,忘記了許多人間真情、親情、友情和愛情,人變得麻木而冷漠,心情被理智佔據,努力控制感性的一面,笑是假笑,在需要沉重的時候,也是偽裝的沉重和冰冷。
終於,夏想卸下了全部的偽裝,暢快淋漓地釋放了淚水和悲傷,不顧自己什麼省紀委書記的身份,不顧總書記在一旁,他只當自己是當年那個初入官場的小年輕,只當自己是痛失親人。
夏想真切的悲傷和淚水感染了所有人,包括總書記。
李丁山上前扶住夏想,他比夏想更悲傷,但礙於總書記在旁,顧及形象,不敢放聲痛哭,但夏想的眼淚還是讓他心痛不已,或許一生之中他認識無數人,結交數不清的朋友,但從未有一人如夏想一樣,是他一生最值得珍藏的友情。
總書記摘下了眼鏡,輕輕擦試著眼淚。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以他的心境和地位,見多了人間的悲歡離合,也探望過無數老幹部老領導,一向是走形式走過場,今天前來看望史老,固然也有當年和史老有過交情的因素在內,但多半因素還是基於公事公辦的出發點。
卻沒想到,夏想的真情一哭,讓他莫名心生悲傷,再也忍不住心情激蕩,黯然淚下。夏想的眼淚太真切太直接了,一下就擊中了總書記幾乎刀槍不入的內心,讓他許久沒有過的感動充盈心中,一時之間竟然眼睛潮濕,無法自抑。
……
總書記隨後離去,臨走時親自對夏想說道:「有件事情要和你具體說一說,等電話。」
見總書記語氣堅定,目光大有深意,夏想心中一跳,一下跳出一個不安分的念頭,難道是……
不等夏想多想,總書記已經隨即離去,他重拾心情,拋開悲傷,全身心地幫助李丁山料理史老的後事。
以李丁山在京城的人脈,安置史老的後事,自然不用夏想動用關係。忙了三天,一切處置妥當之後,夏想才意識到三天來,他一直奔波忙碌,沒去吳家,也沒有和任何人聯繫。
總算忙完了,夏想感覺全身虛脫一樣,打了電話回湘省,得知省委無事,想起總書記的囑託,夏想決定再在京城等候兩天。
李丁山整個人瘦了一圈,對夏想的幫助,也沒有說過多的感謝的話,以他和夏想之間的交情,一切盡在不言中。
夏想本想去找肖佳或是住在吳家,但由史老的去世不知何故想到了老古,由老古又想起了古玉,或許是見到了生離死別,他感覺心境和以前相比大有不同,莫名就對古玉更多了疼愛和憐惜。
來到老古的宅院,北風過後,昔日的繁茂景象不再,一片蕭瑟。夏想不請自來,敲門進去,見古玉正一人在院中的假山前面發獃,一見夏想,恍惚間竟然沒有認出他是誰。
冬天的陽光雖不強烈,卻很透明,照在古玉的臉上,讓她有了一種朦朧之美,或許是光暈的緣故,顯得她整個人都透明了一樣,空靈如玉。
夏想還沒有開口說話,聽到外面傳來了說話聲,回頭一看不由愣住了……是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