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八十一章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夏言看到陸炳吃驚的表情好似是在意料之中,陸炳喜怒皆形於色,這卻讓他偶然的偽裝更加成功,也令他更加難以捉摸,這正是陸炳的為人處世的厲害之處。陸炳說道:「夏大人所謂的兩件事另一件呢?」

「另一件乃是後來賑災派糧的時候,要知道賑災賒粥的粥是有要求的,必須能插得住筷子,保證一定的粘稠度百姓才能吃飽。但這次朝廷下了大工夫,而我也是親力親為監督,物盡其用全部用在賑災事宜上,加之沈家援助的和陸家所獻的糧食,如無貪污的話賑災綽綽有餘,我用了稀粥配上白花花的白面饅頭。除了過年過節,一般農民一年都吃不到幾次白面饅頭,按說見到這些後應該十分興奮,雖不至於蜂擁而至趨之若鶩,但也該踴躍領取。我本還害怕場面過度混亂,為了維持秩序,我還專門調了一組人馬來進行分派管理。結果你猜怎麼樣?」

「怎麼樣?」陸炳沒有聽說這件事,因為這些情報是傳到夢雪晴手裡的,除非事情緊急,否則陸炳根本沒空去管,故此他並不知情。當時陸炳正在北京,每日處理著一些大事的定奪,和忙於發明創造,若是事無巨細的把情報一股腦的交給陸炳,那陸炳就是長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用,所以此事不知也不怪他,現在他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夏言嘆了口氣說道:「百姓寧可啃樹皮吃草根都不願意領朝廷賑災的糧食,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縱然對朝廷意見頗大也不該和自己的生命過不去啊?我不明所以,讓人下去詢問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或許是他們不敢報告給我吧。我當時就奇怪了。不就是因為有宰沒糧才發生的饑荒嗎,怎麼發糧食反倒是不願領了,莫非又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我讓士兵們抬著成筐的饅頭去村莊街道上發,結果依然沒人肯去接受,我想或許是這裡人頗有氣節不願受嗟來之食。誤認為我和其他朝廷官員一樣趾高氣昂派來也派出威風來,於是便去親自發糧。我拿了饅頭走到一個難民身旁,那是個婦人,渾身髒兮兮的,懷裡還抱了個四五歲的孩子,起碼看身高也就四五歲。很可能是發育不良吧。我把饅頭遞上去,那婦人不要,我塞到那婦人手裡,然後回身盛粥,婦人卻把饅頭扔到了我的身上。」

「怎麼會這樣?」陸炳奇道。

夏言說道:「我也很奇怪,並且很生氣。於是厲聲問道她為何如此。結果那婦人義正言辭的指著我說道,天災人不怨,人禍卻要爭,下大雨發洪水一家人都沒死,之後朝廷賑災不利,我們也沒說什麼,咱是大明的臣子君昏臣暗咱也被辦法。一家人辛辛苦苦的逃荒討飯也沒有餓死。結果我父親竟然被狗官一腳踢死,丈夫被充為官籍,因為反抗也被打死。弟弟竟然在領賑災糧的時候被狗官戲弄,最後給活活栓到馬上給拖死了。我兄長乃是義軍,與朝廷對抗,殺狗官搶皇糧,最後寧死不降戰死沙場,雖敗猶榮死得其所!狗官,你說我怎麼會要朝廷施捨的糧食,我寧可餓死也不吃。我雖是個女子,但這點氣節還是有的。」

「這個女子應該生長在一個殷實之家,談吐之中雖然略有粗鄙,但作為婦道人家也一定是念過幾天書的。我在朝堂上與那些學富五車之士辯論都沒落過下乘,可當時卻被這麼一個鄉間夫人說的是瞠目結舌啞口無言。」夏言道:「我當時只覺得身為朝廷命官不再是一種自豪。雖然這些醜事不是我所做的,但也是同為大明官員的同僚所做,在百姓眼中我與他們無異,我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所有百姓看向我們,他們的眼中有疑惑,有鄙視,但最多的還是憤怒,那種從骨子裡發出的憎恨。他們雖然可能與那女子遭遇不同,但想來應該也對朝廷是苦大仇深,挫骨揚灰不能解其恨。我當時感到一種恐懼,我不怕被這群飢餓的百姓活活撕成碎片,我只感覺我被他們的眼睛看穿了,而最令我恐懼的是,大明失去了民心,立國之根本的民心啊。不光失了民心,更被人民所記恨,恨的無以復加,寧肯命喪也不願受其助。仇恨可以逆轉,但當死大於仇恨的時候,那便是回天之力也無法逆轉了。」

夏言發出一聲長嘆,兩行淚水再度流了下來,仰望上天,天空上那金龍還在緩緩地飄著,飄得不緊不慢優哉游哉,彷彿在嘲諷仰頭看著它的這群「朝廷棟樑」,在陸炳看來局面不再玄妙和嚴肅,而是充滿了戲謔。天下將亂,這裡還在辦什麼狗屁萬壽節,陸炳終於明白夏言為什麼要跟他說這麼多了。

陸炳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段清風也身子一震但瞬間臉上恢複了平靜,紀聯洪應該是聽懂了,可他生性魯直不忍再聽,眼眶中已經有些許濕潤,他擺擺手罵道:「講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說著擠身離開了。陸炳這時候悠悠的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是啊,陸大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樣的大明還能撐多久我也不知道,但若是長此以往還要說千秋萬代,那隻能說是痴人說夢一派胡言了。」夏言說道,陸炳卻又笑了,夏言問道:「陸大人為何發笑?」

「夏大人今天大逆不道的話可說了不少了,你就不怕我法辦了你嗎?我可是錦衣衛。」陸炳看著夏言的眼睛問道,夏言搖搖頭道:「不怕,你陸炳不是背後捅刀子的人,在下不是故意誇抬你,你不是忠臣,但卻也不是小人。你知道什麼是對的事情,大部分時間也會去做對的事。」

陸炳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一本正經的看著夏言說道:「我等身為人臣,除了盡忠職守外還能做什麼呢?皇帝的聖意我們時左右不了的,飛蛾撲火看似壯烈但實則一點用處都沒有。這次萬壽節勞民傷財,不少地方的賦稅都已經徵集到了後年,苛捐雜稅層出不求,踢斗扣糧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只能坐觀天下,靜待風雨到來,若是有幸幫助皇帝報國平天下也就是盡到了當臣子的職責了。」

「你允許山東暴亂民不聊生嗎?」夏言突然問道,陸炳不解但實實在在的答道:「自然不許。」

「因為那是你的地盤,是你辛辛苦苦打拚來的。」夏言說道:「可聖上不知,他拼搏來的只是朝堂上的爭鬥,奪來的是皇位正統,統治權和不可動搖的地位,所以他對這個尤為在乎,誰也不能質疑和侵犯,否則就會有殺身之禍。可是他的心裡對天下卻根本不在乎,他根本沒明白什麼是天下,天下不是爭權奪勢而是民心啊,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疼啊。說到底,你我之間不同的是,陸大人你把皇上當做兄弟,所以覺得自己現在不過是在兄弟手下幫忙做事,其目的有相幫的成分,也關乎自己的利益。你覺得做到幫他平亂已經足以,而先前的幾次付出也並未得到好的回報反倒是惹了一身騷,故此寒心也是正常的。而我們不同,我們乃是大明的臣子,自然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不否認你說的或許有道理。」陸炳說道。

夏言點點頭:「大明已經被聖上糟蹋的夠嗆了,這幾年已然沒有初年的勵精圖治,國力也走向下坡,多虧有陸大人在,大明才得以安寧。此次萬壽節,你做出那一番表演後,皇帝非但不會自省,反倒會認為自己當真是天授皇權,更加忘了載舟覆舟的道理,便會得意忘形變本加厲。你這麼做不是默默的幫他維護政權穩固,而是害了他,倒不如當頭棒喝來的好。」

「這麼說我還是好心辦了壞事了?」陸炳道,的確,這次的表演也確實有這樣的想法,民心漸變大臣也有思遷嫌疑。陸炳萬壽節此舉之目的其一也是最主要的目的自然是討朱厚熜的歡心,已達到保全自己的效果,同時也並非沒有想幫朱厚熜一把的意思,讓人認為君權神授不可動搖,讓大臣更加忠心。同時,在私心方面,自己則是神的代言人,便更加安全了。

夏言點了點頭道:「的確是這樣,養狼當犬看家難,你這般做就宛如引狼入室一般,給本就急劇膨脹難以勸阻的皇帝更是來了一副猛葯,只怕不管我們怎麼勸阻他都難以回頭了。」

「那夏大人以為如何?」陸炳問道,夏言看向陸炳說道:「不管我的為國忠心也好,還是你的兄弟義氣也罷。若不想讓這大明這麼快就顛覆了,還需你我二人放下成見共同努力。」

「呵呵,這算得上一種結盟嗎?」陸炳笑道,夏言搖搖頭:「我夏言只做對大明有利的事情,絕不結黨營私,這隻能算得上我們的合作。」說著夏言伸出手掌,陸炳一愣也伸出手去與夏言擊掌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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