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龍騰四海 第4章 痛斥張佩綸

聯誼會起源於西洋,在當時的京城,還算是個新鮮玩意。容閎搞聯誼會,因為得到西太后慈禧和北洋大臣李鴻章的支持,去的官員還是比較多的,差不多二百人,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不是親自去,也大多派了代表。李經述便代表父親李鴻章趕去了京城的容府。

那天天空萬里無雲,如半顆藍寶石一般。李經述坐在一輛翠幄青綢車裡,進了京城。一路上馬車內很悶,李經述滿頭大汗,加上好奇,忍不住偷偷掀開帘子,偷看外面的城樓和人群。雖然1860年英法聯軍攻入過京城,火燒圓明園,但北京畢竟是明清兩朝的首都,經過將近二十年洋務「中興」,京城表面上還是一派繁華盛世的景象——街頭走卒商販,不計其數,他們腦袋後面都拖著一條長辮子,絲綢古玩商鋪里外熙熙攘攘,不少顧客還是白皮膚、金髮碧眼的老外。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馬車到了東堂子衚衕。那裡專門造了一批公寓,分配給各國出使的大臣,容閎作為駐美利堅副大臣,也分了一套大宅子。當時容府在總理衙門的西院,是三進三出的四合院,灰色青磚,紅漆大門,門外立兩莊嚴石獅子,門上的金獸頭銅環擦得鋥亮,銅環上方有繁體楷書的「容府」兩個大字。

李經述進到大院里,院內已是人聲鼎沸。院子里的槐樹開花了,一串串白色的花兒,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味。那裡擺了幾排方桌,高朋滿座,桌面上擺放了炸糕、糖果、荔枝、香蕉,還有茶水、雞尾酒和古巴咖啡。

李經述穿過洶湧的人潮,迎面碰上兩位穿西裝、留長辮子的少年,一高一矮。容雪那天穿了一件粉色西洋裙,站在他們旁邊。見到李經述,她開心地迎了上來,熱情給李經述介紹身邊的兩位少年:「李公子,高個叫唐紹儀,矮個叫詹天佑。他倆是廣東老鄉。」

李經述在歷史書上早聞他倆的大名,但他們在1879年也就十七八歲左右,還是羞澀的少年,個子不高,皮膚黝黑。李經述的個頭隨他爹李鴻章,一米八左右,比唐紹儀和詹天佑高了一個頭。李經述跟兩人一交談,他們一開口都是「儂好」,粵語口音重。他們兩人家境貧苦,但在美國學習很努力,成績優異,容閎帶他們回來做代表,給國內人講一講在美國的見聞。

見人到得差不多了,內穿馬褂外套西裝的容閎站在院子中間搭起的講台上大喊:「請大家靜一靜,演講會馬上開始。下面,請詹天佑同學上台講他在美利堅的見聞。」

院子里逐漸安靜下來,少年詹天佑以前沒見過這麼多大清官員,怯生生走到容閎面前,身子發抖,但一開口,講起美國的鐵路、火車、輪船、印刷廠,就頭頭是道,他說:「我現在正努力學習,回國後,一定要為中國造出自己的火車和輪船!」

李經述代表的是李鴻章,所以坐在一堆高官旁邊,他聽到詹天佑說要造出中國的火車和輪船,帶頭「叫好」,鼓起掌來。沒想到身邊的人反應都很冷淡。監察御史吳子登從來沒見過火車,他站起來問詹天佑:「火車是什麼東西,跑不跑得過中國的馬車?」

李經述聽了這奇怪的問題就想笑,但後來想起李鴻章囑咐要沉穩,便沒吭聲。

詹天佑認真回答吳子登說:「火車剛開始跑不過馬車,不過現在,一日千里也很正常了。如果鋪了鐵軌,從廣州城到京城,一天時間就能到。」

「啊,一日千里?這火車的速度也太誇張了吧?」在場的官員都為火車的速度驚嘆,議論紛紛,有人還問火車到底能裝多少人。

就在這時,一位身穿竹布長衫、風姿俊逸的青年官員站起身來,對在場的官員說:「各位大人,我天朝百姓講究的是安居樂業,不是迫不得已,誰會背井離鄉呢?火車在中國斷沒有什麼用處。大家說是吧?」

這位青年,正是當時「清流派」新生代領軍人物張佩綸!他同治十一年進士,現在二十幾歲就在光緒皇帝身邊侍講,「好慷慨論天下事」,屬於那種自己不干事,總以為幹事的人愚蠢、自負到自戀的那種奇葩。好在張佩綸儀錶堂堂,粉絲無數。據說他喜歡穿竹布長衫,京城一千多家布店就都能賣斷貨。張佩綸在清流中靠能言善辯和罵人出名,而且罵得石破天驚,被罵的人必定臭名順風飄千里。

李經述對張佩綸倒是有些了解,不過僅限於知道他是張愛玲的爺爺。見張佩綸說火車沒啥用,這時便站起身反駁他道:「張大人,如果當年京城到廣州通了鐵路,京城之兵一日開到廣州,英法聯軍還能侵略廣州嗎?」

會場上的人一聽,有道理,鐵路對兵事確實有大用。張佩綸啞口無言,詹天佑繼續介紹在紐約參觀過的一間報紙印刷廠,道:「印刷車間每天印報紙八萬份!」

這時,張佩綸又站起來大聲回擊:「這些洋人真是心狠手辣,不知體恤民情。八萬份報紙,這在中國得雇三千短工,一下子解決多少農民的吃飯問題!」

詹天佑又講在美國工廠見到很多先進機器。張佩綸又唱起對台戲,輕蔑地說:「機器這東西,只是皮毛,對修身養性有什麼用?」

詹天佑說西洋搞工業強國富民,張佩綸又立馬反駁:「泰西各國的人都貪圖錢財,國人則講禮義廉恥;泰西以富為富,中國以不貪為富;泰西以強為強,中國以不好勝為強。孰高孰低,想必在場的各位大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張佩綸慷慨陳詞,不時還握緊拳頭,直說得詹天佑面紅耳赤,頓覺自己跟眼前的帥哥比起來,真是道德低下、人品不堪、無地自容。在場的「清流」們都覺得張佩綸說出了他們的心聲,熱烈鼓掌叫好。

李經述一看,這張佩綸和一幫清流大臣純粹是來搗亂的,正要發作,容閎一看形勢不對,搞不好詹天佑會被群官當場批鬥,趕緊叫十七歲的唐紹儀上前介紹美國文化。

唐紹儀的口才明顯比詹天佑要好,沒有怯場,麻利地介紹了美國的風土人情和國家制度,當他說到「美利堅只有總統,沒有皇帝,還宣稱人人平等,見了總統也不用下跪」時,張佩綸憤慨不已,站到了凳子上,一甩腦袋後的辮子,臉上青筋暴起,道:「諸位大人,國不可一日無君,沒有皇帝,那還不天下大亂?見了皇帝不下跪,那豈不是目無君主?講究平等,那豈不是要目中無父?無君無父,人與豬狗何異?」

這「人與豬狗何異」一出,太狠了,清流大臣都為張佩綸豎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大清國的才子,罵人都罵得如此文采飛揚!容閎聽到「無君無父,人與豬狗何異」這句話,氣得血壓升高,一口鮮血噴到身邊詹天佑迷惘的臉上。李經述見狀,趕忙和容蓉上前扶住容閎,他掐了一下容閎的腦門和人中,容閎這才緩過氣來。

憂國憂民的張佩綸一看容閎還有氣,決定落井下石,給這位妄圖毒害大清國的假洋鬼子致命一擊。在朝堂中,張佩綸身份低微,老受位高權重的恭親王、北洋大臣李鴻章壓抑,有些話不敢說出口,在容閎面前就完全沒這顧慮了,他乘勝追擊,發表自己驚世駭俗的高見:「泰西的東西,和中國完全是相反的,泰西的書是從左到右,中國的書是從右到左,泰西先吃飯後喝酒,中國是先喝酒後吃飯,何以如此?因為中國乃是天朝上國,處於地軸之上,泰西是蠻夷之地,處於地軸之下。」

末了,張佩綸還補上一句:「要是我大清國非得東施效顰,學洋務,最後就會落得跟容大人這樣,馬褂外面套西裝,不倫不類!」

「馬褂外面套西裝,不倫不類」,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李經述,他刷地站了出來,走上講台,示意嚇呆了的唐紹儀下去照顧容閎,然後,他指著張佩綸的鼻子痛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人,三千年的空談流毒深入骨髓,可憐至極!整天讀著之乎者也,就像臭茅坑裡面的石頭,又臭又硬,不知天有多高,不知地有多厚!容大人不遠萬裡帶中國幼童到美國留學,想為國家多培養一些睜眼看世界的人才,他們學鐵路、輪船、電報等技術,你們卻視之為工匠的低劣技藝!你們天天空談愛國,其實都是在誤國!現在,不僅是英吉利,法蘭西這些泰西強國,連小小的日本國,也欺負到我們大清國的頭上了!日本國剛剛把琉球國強佔了,沒有堅船利炮,靠滿嘴的仁義道德,靠修身養性,靠你們這些所謂的君子,能跟日本人要回來嗎?」

李經述這一席話,說得張佩綸面紅耳赤,他以前還沒見過李經述,見他也沒穿官服,問道:「閣下是?」

李經述自報了身份,張佩綸像一隻被斗敗的公雞,朝光緒皇帝的老師、工部尚書翁同龢望了一眼,灰溜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他今天想讓容閎出醜,背後便是工部尚書翁同龢指使。

翁同龢跟李鴻章有私怨,這隻老狐狸見張佩綸被李經述罵得灰頭土臉,便站起來激將道:「令尊負責大清國的海防,琉球之失,豈能如此罷休?你說我等文人誤國,不知令尊可有辦法收回琉球?否則,令尊豈不是也誤國?」

李經述心想小日本明治維新才十來年,現在還不強大,大清國收回琉球應該沒問題,便道:「這個自然……」

翁同龢見李經述上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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