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把跨海大橋裝進礦泉水瓶

七百民警,從早上八九點開始奔赴通往現場的15個路口。

這是2003年6月8日,SARS還沒過去。寧波派一架包機到京,去接中央和各部委領導和有關專家,正部級10人,副部以上20多人,還有媒體一百餘家。下午2:30舉行跨海大橋奠基儀式,下午5:00即用同一飛機把賓客送回北京。民警要封鎖路口,生怕閑雜人多鬧事。但是,在民警趕到之前,在清晨5點鐘,5公里長的海邊,已經鋪滿了10萬人。

從附近的慈溪到這裡,有20多里。一位87歲的老人,是一里地一里地走來的。

工地上一直在施工,海風颳起的灰土,撒落在這10萬人身上,變成10萬泥猴。

但是10萬人個個高興,好像喜歡玩泥巴的小孩兒那麼高興。好像在等過節那麼高興。

他們就這麼等著。等了有一百多年了吧?

他們是一代一代在寧波慈溪長大的。從慈溪過海到上海,只能坐船,12小時。當地人就管船叫上海輪船。上海輪船開了一百來年,到2001年才結束。後來有6小時的快速雙翼船,又有4小時的滬甬高速公路。

終究還要4個小時!

寧波人與上海人,差不多1/3有親戚關係。站在慈溪海邊,真恨不得能有一座橋,一直架到對面的上海!

一個夢。

一個一代一代人都在做的夢。

那位87歲的老人說:建這橋一直是我的夢!想不到真要建了。5年後大橋建成,我恐怕已經不在了,所以一定要過來看看!

願5年後這位87歲的老人一定在一定在呵!

從早上5點多鐘,一直到大橋奠基儀式結束,老百姓就這麼有序地站著,又有序地撤走。不過扛走了彩旗,拿走了汽球,連堆積的黃沙都用礦泉水瓶裝走了。他們捧著裝滿沙土的水瓶,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好像把大橋裝進了礦泉水瓶帶回了家。

北京來的客人們全感動了。大橋總指揮王勇,把10萬百姓等大橋的照片,寄給參加典禮的每一個人——要不要支持我們?這是民心工程呵!

兩個月後,有關部門的批件就下來了。

海上不能施工,只能先建一個兩車道的棧橋,等於搭起陸上平台。等建起36公里長、6車道高速公路標準的跨海大橋,再拆去棧橋。

棧橋已經建了有五六公里,天天有幾千人來看,又是過節一般:啊唷,這個橋真的在建了!還那麼快!這就用不了幾年了!可就是好像窄了點,怎麼才兩個車道?

慈溪一帶的百姓,誰家來了客人,都帶到這裡來看橋——他們以為棧橋就是那真的跨海大橋了。

這個海灣叫杭州灣,所以叫杭州灣大橋。是已有的和在建的世界上最長的跨海大橋。這裡的流速是每秒三、四米,到五、六米,人掉水裡,會不會游泳,結果都一樣了。

而且,海底有一窩一窩天燃氣,一不留神就可能火冒三丈。

這地方能造橋嗎?

10年論證後,寧波才成立起杭州灣大橋工程指揮部。大橋代表21世紀中國造橋的水平,118億的資金,民企搶著投資——誰能投資大橋,這就是實力,這就是信譽。寧波的民企在完成了原始積累的階段後,進入了資本運作。大橋資本金里一半以上的資金,由民企包了。

大橋有了兩個亮點:第一,最長。第二,融資渠道。

四月底的一天,我乘坐的小車開上棧橋。限速20公里。開到5公里處,我走下車,回身看去,慈溪隱在霧裡了,前方的上海更看不見。霧裡海里,海里霧裡,渾然一體。只剩下這一座兩頭挨不著的窄窄的棧橋,在霧中實在只像國畫里淡淡的一筆。

橋上的起重機,伸出長長的手臂,好像要把細瘦的橋攔腰拎起。

大海之上,橋都顯得瘦得這麼弱小。人呢?寒冬站在橋上,海風扑打過來,穿多少衣服恐怕也跟沒穿什麼一樣冷。酷夏站在橋上,想吃攤雞蛋,把蛋往橋板上一打就燙熟了。

我走進總指揮的辦公室。辦公室桌上有一塊牌,上面寫著——部門:指揮部,職務:總指揮,姓名:王勇,編號:00001。

辦公室的一面牆上,掛著大橋的地圖。電腦顯示屏上,是大橋的衛星遙感圖。又一面牆上,是大橋奠基儀式那天,10萬百姓過節的兩張巨幅照片。這架大橋,這10萬人,一定把王勇的心,撐得滿滿的,撐得太滿了。

王勇進來了。有人建議我和他合個影。我很願意,可就是自己一身休閑,是不是太過隨意?這個想法剛在我腦子裡一閃,王勇幾乎同步地脫下了西服,只穿件襯衫,這就不再讓我為難了。我想,這是一個可以把細節做得非常好的人。

任何一個偉大的成功,其實是無數細節的成功。

王勇,濃黑的眉和眼,寬厚的鼻和嘴。說話聲音不高,可信任係數很高。他那含而不露的激情,埋得深深。好像那種離地表很遠的強地震。

他肩負這樣的重任,還能這樣平靜!不,他說其實他常常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地不平靜!這麼龐大的系統工程,一切都得同步推進——通水、通電、移動、聯通,橋上6個平台同時施工。64根樁,哪個細節上都不能出一點事故!一夜一夜地睡不著!不過,人生一輩子能遇上這麼個工程,能做好這一件事,此生足矣,死而無憾!

王勇生在寧波,長在寧波。他太知道這一座橋,擴大了寧波港的腹地,使嘉興、蘇州、無錫、常州、蘇北等地增加了一個走向世界深水港的機會和走向國際經貿舞台的機會,為長三角經濟一體化,增加重要籌碼。是把寧波推向上海,把上海拉近寧波,也是把寧波更快地推向世界。他辦公室的窗外,是大海,是棧橋,是氣勢恢宏的寬銀幕的橋之歌。我好像覺得橋像一條長長的傳送帶,把王勇送到海上,送到大海這個施工平台上。王勇說他剛才在開會。我問什麼會?他說颱風馬上要來了。我說惡風惡浪的還怎麼施工?說完我又後悔,因為,他的臉上這麼凝重!我從他的臉上已經看到了颱風。

颱風馬上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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