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戰鬥在櫻花之國 第二十八章 戰線雙方的憂鬱(3)

長州藩腹地,馬關,春田莊

差不多快要到一年之中最難熬的梅雨時節了。

連日來,天際邊低垂的烏雲,越來越顯得黯淡無光,有時候還會突然襲來一陣短促的暴雨。空氣中總是時刻瀰漫著一股霉爛的味道,即使是強勁的清爽海風,也難以將其完全驅散。

在即將破曉的熹微晨光之中,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武士,正策馬佇立於空曠的海灘上,手舉一柄單筒望遠鏡,遙遙眺望著遠處那座黑森森的丘陵,眉目中充滿了憂慮之色。

這座面積不大的丘陵,三面都被浩瀚的大海所包圍,彷彿一個小小的半島。在丘陵頂端的狹小平台上,隱約可以看到一座城寨,而從城寨所在山頂平台一直到山腳下,幾乎處處都是地勢險峻,並且布滿了零零落落的梯田和灌木叢。如果再進一步用心仔細觀察的話,還可以注意到中間夾雜著不少用火炮轟出的焦黑彈坑,以及曝露在外的屍骨殘骸,讓人看了就感覺到不寒而慄。

這裡就是長州藩「穢多」賤民歷代聚居的春田莊,也是讓數千長州叛軍主力,在這兩個多月以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傷心之地。

※※※

今日凌晨,趁著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在派遣了忍者潛入騷擾之後,大批長州軍又一次對春田莊發動了猛烈襲擊。從那位中年武士所在的空曠海灘上遙遙望去,伸入海中的整座丘陵,都已經被一條巨大的明亮火龍完全包圍,散布在山麓四周的無數火把,密集得簡直如同夏夜裡的點點繁星一般。激烈的槍聲、炮聲和廝殺的吶喊聲,一時間響徹整個夜空。

成百上千的長州軍身披黑衣,沿著崎嶇坎坷的山路艱難攀登,試圖趁著黎明前夕光線黯淡、視野模糊的有利時機,正面仰攻丘陵上面的春田莊。而守衛莊園的賤民,自然也決不甘心束手待斃,一邊不管不顧朝山下胡亂放槍,一邊竭力把滾石、擂木、磚頭之類拚命朝下拋擲。

由於山勢險峻、道路狹窄,仰攻山寨的長州軍還要肩負沉重的攻城器械,根本就無法躲避,一時間立即死傷累累,幾乎丟一塊石頭下去就能砸翻好幾個人。但是他們畢竟勉強可算是職業士兵,在死傷累累之下,竟硬是被激發出了幾分凶性,不顧鋪天蓋地的飛石彈雨,也不理身邊受傷同伴的凄厲痛呼,只管埋頭拚死登山,前面的一人負傷倒下,後面立時有兩人吶喊著補上,其攻勢彷彿海濤澎湃,一浪高過一浪。前浪剛剛在守軍的阻擊之下崩潰瓦解,下一波後浪立即又洶湧而來。

如此一來,小小的春田莊,頓時彷彿處於一片地動山搖之中。

但儘管如此,長州軍的攻勢依然很難取得多少進展,因為春田莊的地形實在是對進攻者太過不利——這座山寨位置偏僻荒涼,四面大多都是兀立的懸崖峭壁,惟有一條崎嶇狹窄的道路通往山頂,並且已經被一道道插著無數尖利木簽的胸牆和壕溝,給堵得嚴嚴實實,中間還夾雜著許多可怕的陷阱。

因此,對春田莊發動進攻的長州軍,不得不頂著頭上彷彿冰雹一般的石塊,一路用同伴的屍體來填塞道路……而反應過來的守軍,又開始不斷丟下填充了瓦礫、鐵鏽、糞尿等穢物的陶瓷火藥罐,這些沾染著N種病菌的尖銳破片在空中轟然迸開,霎時間就刺透了士兵們的皮甲、竹甲和單衣,甚至直接落到他們臉上,立刻把他們變成了一個個五官模糊一團的血人!

那些不幸負傷的傢伙,紛紛發出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或者乾脆「咕咚」一聲直接倒在地上——依照這個時代、這個國家幾乎落後到了極點的衛生醫療條件,即使他們一時所受到的傷害並不致命,但也很有可能會在不久之後因為創口感染髮炎,在病床上極其痛苦地全身潰爛而死。

至於更加安全可靠的消毒治療手段,在東方倒也並不是完全沒有,但問題卻是代價相當高昂,基本只是一些上流闊人的專利,絕對不是他們這些普通足輕,甚至下級武士可以支付得起的。

於是,一邊苦苦忍受著頭頂上如此慘烈而致命的打擊,一邊不斷從被嚴重破壞的山道上哀號著跌落,在勉強突破了六道胸牆之後,進攻者的隊伍終於支持不住了,連最勇敢的傢伙都開始哆嗦著轉身逃跑,原本還算有序的整個進攻隊形,頓時變得極度紊亂。

雖然帶隊的武士們大多依舊盡忠職守,徒然地扯著喉嚨竭力喊叫,向自己的部下哀求著、怒罵著,提醒他們不要忘記森嚴的軍法,希望他們能夠繼續忍受傷亡,一鼓作氣攻上山頂。但由於最上面的先頭部隊遭到愈來愈猛烈的攻擊,因此只有極少數人停頓了片刻,看到其他夥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自然也不樂意吃虧送死,很快又愈來愈急切地向下面的行列擠去。

這使得整個隊伍都陷入了混亂的推攘擠壓,前面潰敗下來的士兵,已經被慘烈的犧牲嚇得肝膽俱喪,竟然把後面的戰友擠倒在地上,踏著他們倒下的身體拚命逃竄。而養精蓄銳已久的山寨守軍,也抓住這個機會躍出胸牆,追著敵人的尾巴猛衝出來。

他們的口中「嗬、嗬」地叫嚷著,手裡揮舞著長矛、火槍、弓弩、鐮刀甚至大鎚之類亂七八糟的獨門兵器,靈敏地在布滿了石塊、荊棘和屍骸的山路上跳躍著前進追擊,不斷殺傷著落後掉隊的潰兵,從而引發起更大規模的混亂和崩潰。

與此同時,幾門式樣輕便的小號霰彈炮也被推出寨子,在朦朧的第一縷晨曦之中,先後轟鳴著噴吐出長長的橘紅色火舌,朝長州軍的背後拋來無數灼熱的鉛雨。

在這最後的凌厲一擊之下,攻打山寨的長州軍終於完全崩潰了。

不遠處海灘上的那位中年武士,揉著太陽穴嘆了口氣,無奈地注視著這場就發生在他眼皮下的失敗。此刻,長州軍的督戰隊已經出動,用鞭子和刀背敲打著剛剛潰逃下來的士兵,企圖逼迫他們扭頭回去戰鬥。但即使潰兵們真的有這個心思,也根本不可能立即停下來——因為向前逃奔的人被後面的人推擠著,而後面的人又被更後面的人推擠著,最後面的人則是被山寨守軍用各種兵器在拚命地驅趕……更糟糕的是,這條極為陡峭險峻的山路,又使得他們奔逃的速度越來越快。

最後,所有人都被迫象雪崩般向下直瀉,一直逃到了沙灘上也沒停住腿腳。

※※※

「……唉,這已經是我軍的第十一次戰敗了啊!連趁夜突襲也不行嗎?」

海灘上的那位中年武士,微微搖晃著鬍鬚拉渣的腦袋,神情沮喪地放下瞭望遠鏡,「……當初藩里只想著把這些賤民驅趕到邊遠的窮山惡水之地,並且盡量隔離交通,以免其在常人身邊拋頭露面,觸犯某些忌諱。沒想到時至今日,居然會給我長州釀成如此空前禍患……」

「……確實是如此啊!可是,守隨大人,在那個時候,又有誰能夠想像得到,這些連豬狗都不如的污穢賤民,在眼下居然會有翻天的能耐呢!」

站在他身邊的一位年輕武士,也忍不住如此感慨說,「……自始至終,春田莊裡面都沒有露出過什麼亂象。這一次花四百貫重金僱傭的真庭忍軍,似乎也不怎麼樣嘛!」

「……這種事情,只怕是無論換了哪一家忍軍,效果都好不了多少!」

這位「長州軍政府」的「臨時執政」,幕府通緝令當中的「逆黨匪首」,如今已經名滿天下的守隨信吉大人,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微微搖晃著腦袋,低聲解釋道,「……德川家開創的太平盛世,迄今已經差不多四百年了。天下武士固然多半是腐朽不堪,就知道去學一些只求好看帥氣的花架子虛招。可看似神神秘秘的忍者,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如今那些所謂的忍者里,早就已經變成了供人逗樂的雜耍班子啦!

實際上,這次僱傭的真庭忍軍,能夠從山腳下挖掘隧道,切斷掉春田莊的水源,就已經算是對得起價錢了。至於說要他們連夜攀登峭壁,潛入春田莊縱火行刺……這也太難為那個叫什麼真庭蝸牛的首領了,待會兒如果他能全身而退的話,記得剩下的兩百貫傭金可千萬不要拖欠,以後可能還要繼續合作啊!」

「……您說的沒錯,守隨大人,按照兵法常理,切斷水源確實是一大攻城良法。」

年輕武士苦著臉點頭承認道,但馬上又跟著補充了一句,「……可如今這會兒,已經快到梅雨時節了,接下來怕是還得要下整整三個月的雨……」

「……那又能怎麼辦呢?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守隨信吉苦笑著聳了聳肩膀,「……既然已經踏上起兵造反的這條賊船,也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在當初剛剛出事的時候,沒有想到要在第一時間對這些賤民下手,如今也就只好硬著頭皮跟他們拼消耗了……對了,我說義行啊,最近的這兩天,廣島那邊的幕府軍主力有什麼動靜了嗎?」

「……這個,稟告守隨大人,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銀次大人似乎又分出了一些部隊,掉頭返回京都附近去平息搶米騷亂,至於他的主力部隊,則仍然在廣島附近紮營休整,沒有任何開拔移動的跡象。」

這位名叫貞本義行的年輕武士趕緊從懷裡摸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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