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仁與文明:歷史之蛇

劇烈的疼痛自胸口漫開,接著幾乎撐裂了劉墉的腦子,意識恍惚時,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北京城中,團結拳揮舞刀槍,如擇人而噬的魔物,沖刷著街巷,民人橫屍累累,血流成溪。錦州城外,壕溝里積屍如壘,而那個團結拳首何智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滾著,到死都沒明白自己為何喪命。

他劉墉就是從這屍山血海間走過來的,不,他就是翻攪起那地獄之世的兇手之一。

在呂宋這二十年,他日日自省求仁,今日終於得仁了……

一股徹底解脫了的輕鬆感驅散了痛楚,讓劉墉身心釋然,當他感知再度凝聚起來時,發現自己已被人扶住,而那個小夥子也丟了槍,滿臉驚駭,似乎不相信這一槍是自己打的。

扶住劉墉的是鄉勇和頭領,鄉勇脖子爆著青筋猛喊:「快去找大夫!」頭領則咬著牙道:「把小六綁了!」

鏢師們嘆著氣,將那小六兩手一剪,摁跪在地,小六這才醒悟過來,凄惶地喊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的!老天爺,我幹了什麼啊!」

「劉祭祀!」

「他們殺了劉祭祀!」

「跟他們拼了!」

土人涌了出來,滿腔悲憤,劉墉既是他們敬仰之人,又是他們最後的庇佑者,華人連祭祀都殺,他們這些土人自覺再無生機,不如一搏。

「是這些土人害死劉祭祀的!」

「殺光他們!」

鏢師和鄉勇們沸騰了,個個端槍舉刀,要將誤傷天廟祭祀的憋屈發泄到土人身上。

「停……停手……」

劉墉艱難出聲,兩方雖眼中噴火,卻都停了下來。

「小六……是、是無心的,你們都聽好了,是槍走火……」

劉墉看著被摁跪在地上的小六,臉上泛起慈祥的笑容,他記起來了,這個小六還曾在他的天廟裡讀過兩年蒙學,是個重情義的孩子,不能毀了他的前程。

「劉祭祀……嗚嗚,我是昏頭了!我對不起你!」

海外華人民風尚武,刀槍精熟,看這一槍的情景,大夫也救不回了,小六懊惱得腦袋重重砸地,哽咽不止。

「你是對不起我……你們都是,你們不止對不起我,也對不起老天爺,對不起你們父母。」

劉墉環視眾人,艱辛地說著,嘴角已泌出血來,頭領惶急地要他休息,他卻揮開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肆意殺伐,這是不仁。殺伐乃天刑,以私處刑,就是不法,如此怎能立身為人呢?這些教誨,你們竟然都忘了……咳咳!」

劉墉這咳血之語,讓華人和土人都默然了。當劉墉用正漸漸渙散的目光看住土人時,土人們紛紛跪倒,凄聲呼道:「我們願伏法!」

劉墉再轉頭看向鏢師頭領,頭領拳頭握放不定,片刻後決然道:「祭祀放心,我們就送他們去見官,絕不對他們處私刑!」

劉墉緩緩點頭,眼中神采點點黯淡,當恍惚哭聲響起時,他只覺眼前光明大作,暖意透徹身心。

將劉墉的屍體放下,鏢師頭領看向土人,冷聲道:「你們的命是劉祭祀換來的,就不知道他這麼做值不值得!」

土人不言,就只跪拜叩頭,另一邊,小六也淚如雨下,伏地不起。

不久後,一尊石像在太子集天廟裡立起,駝背中年目含仁憫,默默注視著每一個拜祭者,既有華人,也有土人。

按照說書人的路數,這個故事的結尾該是劉墉以性命點醒了人心中的仁善,就此華人與土人和睦相處,過起了和和美美的日子。

但就如二十年前,團結拳頭領處死拳民,自己再被劉墉處死,而劉墉再面臨高澄的屠刀一樣,歷史之潮下,每個人都只是這股大潮的微小變數,並不知道自己會給歷史帶來怎樣的變化。

劉墉的仁德事迹很快傳遍呂宋,不僅推著天廟更深地介入到華土爭端中,也逼得呂宋當局不得不降低明融暗逼土人的力度,呂宋華人被這大義名聲限制,也不得不自縛手腳,土人在天廟的努力下,也漸漸降低了鬥爭烈度。看起來,劉墉的心愿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實現。

可這僅僅只是開始……

華人越來越多,加之勤勞,無業不作。而土人雖不斷融入華人,但不願融入的也越來越頑固保守。這些土人地位低下,生活艱難,對華人恨意更盛。而因劉墉之名,華人基於仁人大義對土人的忍讓,他們又認為是華人畏懼自己的力量,鬥志更為堅定。華土衝突雖不再那麼廣泛,烈度卻不斷上升。

十年下來,對劉墉的評價就成了華土矛盾的一條基準線。贊同並敬佩劉墉的人,不論華土,都成了溫和派。而將劉墉罵作腐儒、漢奸、以仁禍國的華人,以及視劉墉為華人豎起來瓦解鬥志之牌坊的土人,則是激進派。土人激進者出沒密林,成了「反政府游擊隊」,而華人激進者則自組各類武裝會社,暗中剿殺土人,被總稱為「三殺黨」(有害華人之行的土人,殺!有害華人之心的土人,殺!乃至所有土人,殺!)。

十年後,宰相選人票從呂宋省下落於縣,適逢此時,族爭血脈論和大同新義相繼從北面傳來,成為土人抗爭華人的最新理論武器。呂宋華土矛盾再度激化,而當局的政策卻因仁人大義而始終猶豫不定,只以糊牆為主。

這一猶豫就又是十年,呂宋本島東南部漸漸成了土人的「革命據點」,呂宋北部也因時局動蕩而人心惶惶,經濟一落千丈。而英華戰略重點又集中在了亞非之交,正為蘇伊士運河而竭盡全力,當局不得不痛下決心,希望一勞永逸地解決呂宋問題。

此時人人平等之勢越來越入人心,國中「清流」之勢大盛,劉墉的形象愈加高大。以殺戮解決問題的政策難以擺上檯面,最終爭論下來的結果是,既然難以相處,就別待在一起了。

當兩院通過《呂宋華土分立事案》時,一國沸騰,無數國人痛哭失聲,甚至有人衝上天壇自焚,軍隊都出現了不穩跡象。反對此案的上層人士更聚於未央宮大門前叩閽,要求皇帝出來主持公道。恰逢太子出事,皇帝卧床,若非如此,皇帝還真可能與兩院和政事堂干一仗,英華國憲將面臨重大考驗。

讓國中人心近於分裂的原因在於,此案是一項議和案,英華與呂宋土人獨立勢力言和,將本已納入英華版圖的甘州(民都洛島)、丁州(巴拉望島)和沙瑤島(棉蘭勞島)割出去,設為外藩屬地,所有不願融入華夏的土人,全都搬去這三座島,自己建國。雖然名義上還是英華藩國,其實已是異國。

這還是英華立國以來第一次言和退土,國人志氣大受打擊,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英華國體穩固,仁人大義漸漸佔據主流,即便是王道派,也不好再妄論殺伐,這畢竟是一項大義,是「政治正確」,同盟會漸漸勢大就是明證。

不好大動屠刀,那就只能趕出去,反正那幾個地方多年墾殖都沒什麼成果,殖民公司轉手無數,誰接誰破產,看似島子都大,其實毫無實利。英華最不缺的就是地盤,將這些荒島丟給土人,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此策雖損國人心氣,卻是兩廂折中的最佳辦法,即便丟了面子,但執政的同盟會為了里子,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以「棄虛榮,存實利」為理由,推動兩院勉強通過了此案。

同盟會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不僅那一屆宰相只作了五年,開宰相第一次未能連任先河,在兩院里的席位也暴跌半數,「腐儒賣國」的帽子更一戴就是幾十年。

這項議案也開了中洲民族獨立運動的一扇窗戶,儘管之後執政的共和會更重王道和帝國尊嚴,但面對南洋,尤其是馬六甲、蘇門答臘一帶那些被英華帶著初開民智的土著所掀起的獨立浪潮,共和會也不得不以利為先,依循呂宋先例,容土人獨立建國。西元十八十九世紀之交,中洲變動就來自於此,再之後天竺動蕩也源於此勢。一連串新國家出現,天竺也進入分治時代。

劉墉作為此勢的道義肇始者,來歷也在割三島時代被國人連根挖出,形象從仁善大德淪為清遺漢奸,呂宋太子集天廟裡的劉墉石像,不是被潑上糞水,就是被砸掉手臂,甚至還斷過頭顱。

歷史長河從來都是蜿蜒曲折的。當英華立國奔向百年之際,血脈族爭論和大同新義在中洲乃至寰宇生根開花,中洲和天竺變動之後,國人回首,才恍悟當年同盟會之策的英明決斷。

在英華所割三座島上創立的土人國家,不僅沒有建起領導者所謂的「土人天國」,反而日日爭鬥,殘酷烈於與英華爭鬥百倍。原本是一個國家,不到五十年,就分裂為十多個名為國家,實為部落的群體,相互征戰不止。

英華在呂宋本島人口已達千萬時,這三座島上的土人人口依舊沒突破百萬,除了一些粗糙的農業,經濟支柱全來自種植園,而種植園又由英華資本控制。這些國家的統治階層與英華資本緊密勾結在一起,歡快地壓榨底層土人。

三座島所聚起的幾座稍具規模的城市,乃至日後馬六甲、蘇門答臘興起的土人城市,全都是英華勢力範圍。華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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