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舊人新生

「我們夫子說,是艾先生諫言國家不能放手土地,必須直接握住人丁錢糧。古人世靠聚斂人丁錢糧為國財,今人世得靠人丁錢糧匯聚人心!我們英華終究還是七八成人栓在土地上。」

「夫子還說,善事也不能完全由民間出頭,必須要讓國人知道,他們交的賦稅也會用來扶恤弱小。是艾先生倡言在民部建厚生司,州縣地方建厚生所,贍養孤寡。」

「還是艾先生諫言要廣開士門,而且這門必須只通向英華大義,他堅決反對在藏蒙本地建藏蒙學校,必須全建華學,而將藏蒙之事併到學院之上,要堅持華學為根,族學為枝的原則。」

學生們七嘴八舌地宣揚著艾尹真的功績,讓李衛胸中熱血翻騰,這真是國人眼中的主子嗎?

在李衛心中,主子的心志一直是沒變的,儘管主子從早年極盡諷刺,轉變為後來的諷諫,年邁時更化作滿腔憂國之心,可李衛始終相信,主子不過是已看破時勢,這些作為只是在保滿人精血。

在這一層上,李衛也轉變了心態,沒再將這英華天下看作邪魔之世了,就算是邪魔之世,主子乃至滿人都已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除了順水行舟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儘管稍稍放開了心結,但不意味著李衛對這個國家,這個世道毫無抵觸,他依舊覺得這不是自己的國家,這不是他能安然自處的世道。主子去世後,他曾認真想過徇死,但主子堅持將自己葬在曾經待過十多年的洞庭東山功德林里,他覺得這地方太荒涼,沒他陪著,主子多半會寂寞,於是入了天廟,在這裡守墓,正好也避開這個世道。

主子當然有才,三正(《正統》、《正氣》、《正道》)所屬的報界清流對主子推崇備至,他很清楚,但他很少接觸外界,不知國人評價。而現在這幫學生們的話語,讓李衛震住了。

有學生再道:「建州朝鮮不斷有滿人脫北,還是艾先生髮動國中滿人,諫言不能太過寬柔,應該盡數發遣去寧古塔,讓他們知道舊日漢人所遭的苦。」

李衛忍不住再問:「先生……是滿人,你們不知道嗎?」

墓前瞬間安靜下來了,李衛心說,果然,就是一幫聽了些傳言就來祭拜的熱血小子,不清楚主子的底細。知道主子是滿人,觀感馬上就變了吧。這個國家,終究沒把主子你當作自己人啊。

這安靜很快被打破了,小年輕們臉上的鄙夷濃烈得難以遮掩。

「老先生,您真是天廟祭祀嗎?」

「是不是滿人,跟艾先生赤誠為國之心有關係嗎?」

「我們早知艾先生是滿人,滿人怎麼了?滿人該償罪就去償罪,該報國就報國,咱們英華持天人大義,又不是論出身的古人之世!」

「就因為艾先生出身滿人,還這般赤誠忠心,獻策獻智,我們才更敬佩他啊!」

「別說艾先生,早年滿清的恂親王,現在的金會長,年過七十,都還在大漠奔波,聯絡蒙古諸部,宣導英華的天人大義,這都是我們敬佩之人。」

學子們一通搶白,李衛愕然之餘,胸中熱流愈加洶湧。

「對了,好像還有傳言說,艾先生就是滿清的雍正皇帝呢。」

「嘶……雍正皇帝,很壞!搞江南文案,搞大義覺迷,殺了不知多少人!」

「扯吧,雍正皇帝早就被他們滿人自己推翻了,連腦袋都被呂四娘割了,我跟你們說哦,北方傳聞的呂四娘,其實就是宮中呂娘娘……」

終究是小年輕,開始交流起江湖傳聞了。他們提到了雍正皇帝,讓李衛心中再是一顫,不知怎麼的,他竟有一絲憂心,害怕這些學子因為主子的舊世身份而轉變態度。

「滿人圈子裡都這麼說的,不過我倒覺得,艾先生真是雍正皇帝,也不礙我們敬仰之心。」

「是啊,雍正皇帝已經躺在北京城外的陵墓里,還有幾個拖著花白辮子的老漢奸守墓,日日被大家指點譏笑,那已是過去了。艾先生幾十年如一日,為國家出謀劃策,傳揚民意,咱們敬的是艾先生,不是雍正皇帝。」

「真是雍正皇帝的話,更說明艾先生心志不凡啊,能從舊世皇帝變作今世賢士,能脫於滿人,心懷天下,當真不愧是大人物!」

「這不正好說明,咱們英華天人大義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嗎?就連滿清的皇帝都能受此大義感召,搖身變作人人敬仰的艾先生,我輩士子,更該堅守大義,為民謀幸福,為國開太平!」

「我們不正是為此而來嗎?緬懷先人,承其故志!來來,擺禮,咱們這就祭拜。老先生,老先生?」

學生們嘀嘀咕咕著,然後招呼守墓的老祭祀,卻見這老祭祀呆立一旁,熱淚盈眶,都呆住了。

「噢噢,是要祭拜嗎,稍等,我給你們取乾淨的火盆來……」

李衛醒過神來,抹抹眼淚,轉身而去,怕自己控制不住,當場跪在墓前嚎啕大哭。主子,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了,你已經名留青史了,就算國人知你前身,也不在意了,你可以真正安息了。

這是尹真多年來的心結,陪伴尹真多年,李衛雖總擰著心志,不願承認這英華,但卻知主子這心思。如今主子之願達成,李衛這眼淚,既是為主子流,也是為自己流,自己的歸宿又在哪裡呢?

轉身走著,就聽學生們還在低語。

「這老先生,好像也不一般啊。」

「應該跟艾先生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吧。」

「如果艾先生真是雍正皇帝,當年熱河行宮之變,聽說一直陪在雍正身邊的,就只有一個李衛!?」

「李衛……我想想,江南文禍的主凶!嘿,江南文士被砍了一圈腦袋,就是他主使的!」

李衛脖子一涼,加快了步伐。

「那時的江南文士都是犬儒,殺多少都是該的!咱們英華入江南,就是那些犬儒跳出來搗亂。這麼來看,李衛還有功於咱們英華。」

「怎能這麼說呢?還是得先分清大義,那終究是漢人!」

「李衛也是漢人……」

學生們爭吵起來,李衛腳步更快了,心中也更沉重了。主子後世即便澄清了身份,依舊是萬人景仰的人物,而自己呢?

當李衛端著火盆,再次面對學生們時,腰也直了,眼也亮了。看向眼神有些躲躲閃閃的學生們,李衛平靜地道:「我是李衛……」

學生們瞠目結舌,這老祭祀真是李衛!那艾先生的確正是……

李衛再道:「這裡安息的,只是艾先生。」

看著麻袍拐杖,鬚髮皆白的老人,之前充斥在學生們心中的功罪審裁悄然消散。他們朝李衛默默作揖,再轉向艾尹真之墓,整理衣冠,開始祭拜。

送走學生後,李衛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他要寫書!他要將主子,不,胤禛從雍正皇帝到艾尹真的幾十年歷史一一道來。他要讓國人明白,是什麼力量讓胤禛完成了這樣的轉變,他要讓國人明白,胤禛儘管出身滿人皇子,心中卻一直揣著一股純真。

當年他在廣東陪著胤禛逃出光孝寺後,胤禛就在東江的船上道過願天下太平的心聲,正是這股純真,讓胤禛沒有抗拒變世偉力,讓胤禛能完成新舊之世的轉變。

國人都敬仰艾尹真,但李衛更希望大家的敬仰能發自肺腑,能在明白艾尹真的真正身份後,依舊存著這樣的敬仰,能寬恕胤禛還是雍正時,對華夏所犯的罪行,這是救贖,李衛希望替胤禛完成這樣的救贖。

當然,如果胤禛能得到救贖,他李衛自己也就能分沾榮光,得到救贖,推著李衛想寫書的衝動,也許就歸結於這樣的心理吧。

呂宋,漢山港北面百里處,一座叫「太子集」的小鎮里,同樣立著一座天廟。唐式飛檐殿堂居中,左右各立一進廂房,殿堂後也是一片功德林。與英華千千萬萬天廟一樣,這座天廟極為簡樸。

廂房之間的院子里,蕉樹高聳,一個駝背麻衣人正在樹蔭下奮筆疾書。

急促腳步聲如潮,打斷了麻衣人,上百衣衫襤褸如丐人般的男女涌了過來,個個神色凄惶。

「劉祭祀!救救我們!」

「鏢局的人發瘋了,見著咱們就殺!」

這些男女服色黝黑,語調古怪,不少人甚至還是捲髮,一看就不是純正華人。

「鏢局到處殺人!?你們啊,早知今日,何苦當初呢?」

劉墉擱筆,深深長嘆,這一日還是來了。

正是二十年前,被鐘上位「拐賣」的劉墉,跟憨呆的紀曉嵐不同,劉墉之所以甘於受騙,不過是借鐘上位的船遠遁海外而已。船至南京時,他就以自己是朝廷通緝重犯威脅行船之人,鐘上位沒有跟船南下,主事的不過是個普通管事,對國中之事知得不多,不敢貿然行險。雙方最終達成協議,劉墉就在呂宋脫身。

有簽了本名的「賣身契」在,劉墉不必擔心被賣給官府,這賣身契就是縱容乃至庇護通緝犯的鐵證,商人是不會自找麻煩的。靠著通四書五經,劉墉在呂宋安身,而天廟更是避世的絕佳之地,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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