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自私、無私與外利

「人性,世間最複雜的東西……」

李肆唏噓著,腦子裡翻騰的全是另一個位面的喧囂之論。

「為何我說這些東西都是人性之劣?因為這些夢想,大義,根底都是一個:自私。」

「與這人性之劣相較,人性還有另一面,譬如親情,親情發乎天然,由此延伸出忠誠、奉獻、犧牲,這些都可以歸為無私。」

「人無群不居,有群乃成人世。也是靠群聚,人才一步步從上古之世走到現在。自私和無私的劣與良並非道德審裁,而是以群體之利來衡量。」

「人有自私,人群才有了紛爭,才生出貴賤,自私是人要脫於群體,凌壓他人的本因,所以才說它劣。而人無私,又是維繫群體之根,所以說它是良。」

「儒家言人性本善,法家言人性本惡,以此相較,自私乃惡,無私乃善。」

「那麼人之本性,到底是善還是惡呢?」

「再看這善,從另一面來看,也有求不變,求族群之佑,求他人之佑,不願也不敢自立,所以要求個一,因此要將人性歸於一的想法,本身就已自設立場了。儒家言人性本善,所以可由他們教化,法家言人性本惡,只能以法削錮,都是在求善。」

李肆目光悠遠,這一世五十多年所歷之事在心中淡淡淌過,他將其中一縷拾了起來:「可為什麼求善反而得惡呢?我們都說,上天罰行不罰心,人心,就是人性所映,投於善乃善,投於惡乃惡。善惡自私,不過是器。人性應於天道,我們能以器度量天道,但不能說度量所得就是道,就是本源。」

李肆慨嘆道:「無私發於血脈,如母護親子,禽獸亦有,唯人能脫於血脈,將這無私應於族群,應於國家,應於義。自私更是生靈本能,一言蔽之,弱肉強食而已。但唯人能脫於禽獸,以智以力近天道,取天地萬物之利。」

李肆向孫子孫女們提問了:「那麼人世之所以能不斷演進,乃至入今人世,是靠無私,還是自私呢?」

課堂中,一支支小手高高舉起,答案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綿延群山間,依稀能見南北山巔都披著皚皚雪紗,一條小河蜿蜒曲折,輾轉於窄峽之間,待到北面那入雲雪山清晰可見,幾如一道巍峨城巒攔在眼前時,小河也轉入一座寬闊山谷,眼前豁然開朗。

小河、高山、白雪,還有春夏之時,綻放于山間的野花,簇擁著山谷間攤開的片片屋舍,一座不大的城堡聳立其中,接近於藏式的白牆黃瓦被碧綠草原襯著,有一股脫俗的潔凈感。

本如畫卷般的美景,卻被團團硝煙和橘黃焰火玷污了,本如世外桃源般的寧靜之地,籠罩在槍炮齊鳴的喧囂聲潮中。

廷布,布魯克巴(不丹)的夏都,辛托卡城堡,第巴的夏宮,正遭受著上千敵軍的圍攻。這些軍人槍炮俱全,服色乃至膚色紛雜,打著各式各樣的旗號,其中一面紅底黃金雙身團龍旗最為醒目。

城堡外牆上,穿黃批紅的兵丁乃至喇嘛們正以弓箭和鳥槍們抵抗著,可在準確而密集的彈雨下,守軍數目不斷減少,更有開花彈在牆上炸開團團烈焰,將一個個人體拋下城堡。

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都腳下一晃,接著響起如雷歡呼,其間夾雜著的凄厲喊叫就如浪花一般,很快消失無跡。

「總司,我們已經炸開了城門,土王完了!大傢伙正請總司示下進城的路子!」

「路子?還有什麼路子?咱們又不是官兵,該怎麼著都隨意!不過金銀珠寶都留足了,咱們這一戰可還有方縣尊的份子。沒有他的關係路子,沒有他送來的火藥,咱們哪能這麼輕易就滅了一國?」

城堡側面一座山坡上,一個端坐馬扎的老者吩咐了手下,再看住已陷入硝煙和人潮的城堡,拍著膝蓋,快意大笑。

「哈哈……真沒想到,我周昆來,居然也有提兵滅國,逞不世之威的一日!」

老者叫周易仁,真名周昆來,他口裡所說的「方縣尊」,就是方鍾縣現任知縣方仲孝。前年布魯克巴的第巴與他周昆來翻臉,起兵征剿,一路追殺到方鍾縣。卻沒想到英華已征服天竺,布魯克巴所仰賴的德里皇帝垮台。

英華孟加拉乃至天竺當局手裡積著太多要務,布魯克巴興兵犯境,冒褻天威,而後又惶恐請罪,求請寬宥。這不過是芝麻大的小事,根本沒功夫計較。可方仲孝覺得這是個機會,疏通了孟加拉當局的關係,爭取到了武力問罪的事權。

英華治政天竺的班子都來自孟加拉,殖民孟加拉多年,文武官員都已養出王道霸氣。布魯克巴區區小國,竟敢冒犯天威,不是正在接收天竺的關口,早就發大軍討伐了。現在有遭罪事主自己去討債,正好。

再說布魯克巴在名義上還是舊世華夏的藩屬,如同錫金、尼泊爾等地一樣,都還算不上什麼國家。當局也正在爭論處置這些勢力的方略,不管是收是扶,放惡狗先去咬一通,好處多多。

於是周昆來的「雪山公司」就這麼現身了,作為「軍事承包商」,組織起上千傭兵,輕而易舉打敗了布魯克巴的軍隊,先是破了王都普那卡宗,再攻夏都廷布。

剷除「反英派」,扶持「親英派」上位,討得戰爭賠償,這就是雪山公司的任務。而周昆來公私兼顧,將這個任務轉換為剷除「反周派」,扶持「親周派」,為孟加拉當局、方鍾縣討得賠償的同時,也為自己掙下厚利,這是順理成章。

將心比心,周昆來允許公司傭兵入城堡隨意行事,也是一個道理。傭兵為什麼甘於過舔刀嗜血的日子,圖的不就是燒殺劫掠么?為此周昆來還很看不起傭兵中的那些本土軍官,老是想著什麼聖武之義,仁人之心,真不如日人韓人、錫克人乃至廓爾喀人實在。

「對了,把黑子叫過來……」

接著周昆來想到了什麼事,覺得該清理一下首尾。

一個三十上下的精幹漢子被帶了過來,周昆來示意隨從退開,然後一手拄拐杖,一手扶腰間,起身來回踱步,好一陣後,才驟然道:「黑子,你會怎麼回報安國院!?」

那叫黑子的漢子一驚,下意識地要去摸腰,可惜,他的短槍已被收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安國院一直在盯著我嗎?而你跟在我身邊三年,不就是要尋著足以置我於死地的事情?」

周昆來眼中蘊著洞徹世事的深沉:「尚幸你們錦衣衛不是大明的錦衣衛,我周昆來種鴉片販人口,壞事干絕,卻沒對著國人干,都在禍害外人。你們尋不著足夠的罪證,沒辦法治我。」

黑子眼瞳緊縮,淡淡道:「可你眼下縱容傭兵燒殺劫掠,安國院就不再是孤軍作戰了,只要聯手東院,扣你一個不仁敗德,壞我英華國譽的帽子,再加上你早前那些爛事,殺你十遍都不夠!所以,你現在要滅我的口?你就不怕種下更大禍患?」

周昆來哈哈一笑:「打仗嘛,哪能不死人呢,發兵以來,大小十多戰,你能活到現在,都是我在刻意照顧啊,不過呢,咱們都是華人,在這異鄉之地,總有一份人情在,我喚你來,是給你一個機會……」

他冷冷盯住黑子,沉聲道:「一萬兩,寫一份具結給我,該怎麼應付安國院,不必我教你,你可以跟著我繼續吃香喝辣,絕無虧待!」

黑子冷笑:「一萬兩,出手真大方啊……」

接著他哈哈笑了:「周昆來,你真以為是我安國院的人?」

輪到周昆來眼瞳緊縮了,不是安國院的?難道是軍情部,那可就糟了。不過……軍情部怎會對自己感興趣,不都在忙波斯、奧斯曼那一攤生意嗎?

黑子再道:「安國院對你早就不感興趣了,他們現在都盯著烏斯藏那幫第巴子孫,我是刑部的人,刑部軍國司特勘署警事。」

刑部……周昆來呵呵輕笑,安國院都不怕,他還怕刑部一個小小軍國司?安國院在國中威名赫赫,專司「靖平軍國事」,也就是偵辦叛亂、邪教、賣國以及所有危害國體和大義一類的大案,接的是早年禁衛署那一攤活。刑部軍國司雖也掛著個「軍國」名頭,卻是查處這類案子涉及一般刑案之處,而實際運作中,江湖黑道一類不被安國院放在眼裡的事務都由刑部軍國司管,二者權力和能量等級差得太遠。

見周昆來輕蔑,黑子也不著惱,繼續道:「你敢殺我,別說你,你整個周家,你的雪山公司,都會灰飛煙滅。好笑?不,你好生記著,我叫秦秉瑜,我父親是秦新一……」

這個名字出口,周昆來真的懵了。

秦新一,剛剛卸任的刑部侍郎。這個品級的官,對周昆來說算不了什麼,甚至都已經卸任了。

不過黑子顯然不是拿他父親的官銜來壓人,讓周昆來懵住的是秦新一此人的來歷。

秦新一很特別,首先就特別在名字。這個名字是他在二十年前改的,那時他還叫黑田信英,更早時叫黑田六兵衛。出身日本薩摩藩底層藩士,薩英之亂前,就效力於英華的江南行營。而後將若干日本同行整合為新選組,專司大案要案的緝捕之事。在西安行營辦理刺殺皇帝的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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