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寰宇新世之心

來到浦州已一個月,化名章誠的阿桂終於拿到了「戴罪立功滿人證」,從近於監獄的封閉居住區搬了出來,自購了一處農莊,在這裡休養生息。

除了改漢姓外,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滿人男女都要承擔義務勞役,每年一個月,為期十年,同時還得定期參加基層公所組織的天人大義講訓,懺悔自新,行止也必須報備公所,十年內不得興辦、參股公司,不得交易股票期貨,購置地產屋舍也不得超過額定標準。七十以上的勞役由家中男女分攤,十五以下的不涉,但不允許滿人自設學堂,必須入公辦蒙學小學。

這是大判廷對滿人族群的集體懲罰,而對滿人官吏、將兵、各旗佐領以上貴族,還要另案單獨審理。大判廷的滿人審判延續近二十年,案牘充棟,才清理完乾隆嘉慶時期的亂民案,道光時期的團結拳案只審結了一小部分,再算上一直在回溯的滿清入中原的各項屠殺、文禍,所謂「百年審判」還真不是虛詞。

每個成年滿人都要承擔的集體懲罰也不是僵硬不化的,不僅依照滿人自身所長給予各種選擇,各地也會依照地方所需開列變通選項。

馬術精的可以當車夫、驛卒,識字的可以給官府充當文辦吏員,甚至懂滿文的滿人士子還可以入國史館,協助整理滿文老檔,女人則多去醫護慈善事業作工,這些工作都可以充抵勞役,還有一些補貼。雖然所得不能跟「正式工」相比,但總比每年一個月,男人搬磚砸石,修路造橋,女人洗衣做飯伺候人體面多了。在遼東,就有不少滿人自願接受發遣,當嚮導和牙人,協助鏢局和軍方探查深山老林里的地勢人情。

在百業待興的東洲也有不少滿人,當地對這些人的使用方針更傾向於各盡所長。阿桂選擇了當蒙學助教,也就是不享受夫子待遇的夫子。當然,蒙學自會嚴密監視他的教學,絕不會容許他如本土北方某些腐儒夫子一樣,藉機宣講《康熙聖訓》一類的東西。

阿桂的三個妻妾入了育嬰所,兩個兒子入了義勇當輔兵,小女兒入了蒙學,看似一家人都嚴密置於官府掌控之下,阿桂還得一旬教學九天,一月去一次鄉公所滿人事務處報備行至,一季度參加一次滿人自新宣講會,可看看自家那一頃田地和三進小院,以及一家人日日都能聚首,鄉親鄰里也熱絡來往,沒什麼仇恨鄙視之心,阿桂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如范浦歸所言,東洲沒有興趣深挖滿人背景,只比照大判廷通行法文辦事。阿桂編造的來歷已載於籍檔,除非有人從建州朝鮮一路追查到韓國,再跨洋查到東洲,或者他自己吐出實情,否則沒人相信,那個中興大清的武衛軍將領,末代滿人英雄,沒在建州朝鮮的權爭中亡故,而是遁到了東洲隱世。

話又說回來,就算阿桂自己說出身份,估計也不敢有人相信。范浦歸當初收容他時,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八月將至,下午四時,艷陽正灼人。蒙學課畢,阿桂牽著自己七歲的小女兒出了校舍,準備回家。他家就在浦洲城南三十里處的白狼鄉,鄉里有三百來戶農人,每戶都是擁有一兩頃田的農莊主。鄉里通往浦洲城的大道邊成了鄉人集會之地,來自浦州城中的商人在這裡收購農莊作物和牲畜,一些家眷以及小買賣人立起攤子,售賣百貨雜物,鄉公所和蒙學、天廟等設施也都在這裡,匯成一個混雜著寧靜和熱鬧的小城鎮。

因鄉得名,這裡就叫白狼集。白狼一名還源於當初這裡有狼群出沒,在集子中心那座山坡下的狼穴里,還掏出了一窩白狼崽。現在白狼在浦州虎豹館裡養老,狼穴所在的山坡也建起了天廟。

阿桂的家在白狼集西面十里處,背靠大山,爬上山巔,就能望見無盡大海,讓阿桂一家非常滿意。這處農莊的舊主得了金礦的份子,遷到浦洲灣東面,另開了一座十多頃的農莊,這裡疏於打理,以八十兩的「高價」,連田帶屋子賣給了阿桂,當時阿桂驚得還以為遇上了騙子。

八十兩……在本土別說買一頃田,能買下那三進小院里的一進就算是撿便宜了。過契的鄉商正說這已是白狼鄉最貴的一處產業,只論一頃田的話,就算是熟田,也賣不到三十兩,阿桂才明白范浦歸對他說的「人最貴,地最賤」是個什麼情形。

離家十里,阿桂當然不會走著回去,學舍門側就是一座馬廄,牽了自己那匹膘肥體壯的坐騎,將女兒抱上馬鞍,再嫻熟地踏鐙上馬。父女倆朝正走向「校車」的其他學生打了個招呼,策馬緩行。

不必用「滿人都擅騎術」的幌子遮掩,阿桂對浦洲最滿意的一樁事就是:無馬不行。整個浦洲雖已有十二萬人,可浦洲踞地方圓數十萬里,地曠人稀至極。浦洲人的生活工作來往距離往往遠至百里,沒有馬根本就挪不動步。

靠著跟黎人的來往,浦洲乃至整個東洲的養馬業很快就發展起來,男女老少都精於騎術,東洲都護府所屬的紅衣步兵也沾光成了騎兵。阿桂這點騎術,在浦洲已根本不起眼了。

這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之地……

這感覺不止來自山水草木,更來自人物風情。鎮子里人馬來往不絕,騎士男女都有。男子頭裹網巾,身穿箭袖右衽英士裝,女子釵簪滿頭,卻也穿著由男裝改來的馬裙,蹬著繡花馬靴,相互歡聲笑語,滿溢著類似滿蒙藏等族的草原游牧之氣。

僅僅只是類似而已,親友相見,男子在馬上拱手為禮,開口「兄台、鄙人」,女子扶腰虛福,街上人馬雖多,卻是左右分道,馬避人,人讓老幼,秩序井然。漢人之禮與草原之風如此協調地融為一體,令阿桂感慨無限。

「爹爹看!」

小女兒忽然脆聲喚著,阿桂轉眼看去,一隊騎士正奔入集子,身著或鮮紅或淺藍制服,頭戴寬檐草帽,帽頂飄著絢麗錦羽,搭配一身長短火槍,看上去煞是威武亮麗。

看衣色該是紅衣領著義勇作訓,身著淺藍制服的義勇個個神采勃發,像是得了什麼大喜事。這些義勇多是黃膚漢人,還夾著不少棕膚黎人,而那些看上去就像是晒黑了的漢人,多半還是漢黎混血,就像范浦歸一樣。

范浦歸跟阿桂大略講過東洲人情,眼下東洲二十萬當地人里,還包括兩三萬黎人以及漢黎混血兒。依附東洲的十多萬黎人,也多是會講華語的「熟黎」,隨時都能入英華國籍。只是有黎人建國這一步方略在,才沒有盡數併入。而融入東洲的黎人,不是馴養馬匹,就是從軍服役,義勇里自然能見到黎人身影。

「是哥哥!大哥和二哥!」

阿桂正下意識地以棋手思維審視英華東洲方略,女兒又喚了起來,再一看,他兩個兒子正在隊伍里,提韁扶帽,左顧右盼,自得滿滿。

兒子不是只每年當一月輔兵嗎,這是要幹什麼?

阿桂大驚,朝兒子招手,兩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卻猛打眼色,故作不理。阿桂策馬靠過去,想當面質問,領頭紅衣軍官看過來,趕緊止步低頭。

「要打仗了啊,義勇現在都日日開訓,多半要調去唐州……」

「唐州關咱們什麼事?離著兩三千里呢。」

「關咱們什麼事?你這人真是沒心沒肺!都是華夏同胞,都是東洲兒女,怎能坐視不管?」

「我、我只是說太遠,咱們使不上力嘛……」

「可不止唐州的事,我舅子在都護府里辦事,他說了,眼下正是寰宇大戰,咱們已經跟南面西班牙人在歐羅巴幹上了,東洲東面的不列顛人跟法蘭西人也幹上了,東洲還能置身事外?」

「照我的意思,就該大打一場!咱們攜手黎人,把什麼西班牙人、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全趕跑!上下東洲都握在咱們手裡!人人跑馬圈地,到時候累死馬都巡不完自己的田地!」

「你倒是想得美,現在不也是跑馬圈地?靠你孫子也種不完這麼多田地!」

「誰會嫌地多?不為咱們自己,也是為後世子孫掙基業嘛。」

民人們讓開道路,目送騎士們遠去,議論紛紛,聽得阿桂也心緒翻騰。來東洲這一路,也聽范浦歸說到過寰宇大戰,當時沒覺跟東洲,跟自己有多大關係,現在看來,到了萬里之遙的海外,依舊沒辦法置身事外。

這大英是得了失心瘋么,滿世界開戰啊!到底是為什麼?拓土?看看浦州,幾乎就是一人一頃田,都還不滿足!?

轉念一想,更覺詫異,不僅是這大英朝廷想著拓土,就連這裡的民人,也滿腦子打仗拓土,這還是就埋頭種地,抱著媳婦和娃,一心過小日子的漢人?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阿桂這麼感慨著,策馬行過集子中心的天廟,又聽女兒道:「怎麼換了個爺爺,祭祀叔叔呢?」

若是在舊時,阿桂定會覺得女兒聒噪。可在這東洲,他發現小孩子都是活潑跳脫的性子,教育上男女也沒什麼區別。再加上女兒是家中唯一沒有身負滿人罪責之人,未來有什麼變故,全家還得指望她,對女兒也不再以什麼婦訓女德管束。

因此阿桂沒訓女兒,而是朝天廟看去,這一眼看去,就再挪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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