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章 獻祭者捨我其誰

到眼下的聖道四十三年,政事堂里「一頭四爪」的格局已經很穩定了,頭就是宰相,四爪分別是樞密院知政,簡稱樞相,經計院知政,也就是以前的計司使,簡稱計相,通事院知政,簡稱通相,也有叫外相的,以及領給事中監查各部,協助宰相治政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簡稱輔相。

周煌雖只是商部尚書,可隸屬於經計院的國稅總署是由商部理事,與工部、文部、刑部和律部一併稱為五尾,「五尾尚書升五相」,這已是默認慣例。畢竟在南北事務總署撤銷後,這五部所掌事權最重,要晉位五相,沒這五部的歷政資格,即便皇帝中意,兩院也不放心。

周煌是聖道三十九年就任商部尚書的,巧得很,當年他也正好三十九歲,今年四十三歲,前程無限光明,如果沒出什麼意外,十年後他就是宰相候選。

可今人世風雲激蕩,大勢滾滾而下,已不願讓他慢吞吞地磨資歷,東院院事劉綸找他幹什麼?要他向皇帝自薦為相,而劉綸則率東院仁社、墨社等黨保他推選上位。

周煌一蹦而起,渾身汗毛聳立,這是結黨謀權,是大逆不道啊!

結黨這事在英華早已不是什麼忌諱,就周煌自己來說,他是四川重慶府人,自中學開始就參與黨事了,什麼王道社、仁賢會,在中學裡你沒個黨,大家都視你為孤傲怪人。

閑社那幫瘋子都知道結黨,就你不願跟人來往,以後你還想干成什麼事呢?在此時的英華,中學畢業就是秀才,走這條路的,未來求的可不是自己的富貴,都是想干番事業的。

周煌不僅結過黨,而且還是個積極分子,在黃埔學院里是數度會的會首,在監殖院任稅事提舉時,還自己組過「鐵手會」,宣揚國稅為重,稅及萬事的思想。他之所以能平步青雲,年未不惑就任商部尚書,登二品大員之位,也源於他在稅制上的精深造詣以及他所組鐵手會在國中經濟學界的非凡影響力。

但這個「黨」跟劉綸要他結的黨,根本就是兩回事啊。

之前周煌所參與所組建的黨,不是興趣愛好組織,就是學術思想組織,根本不涉及政務和朝權。就如日本學者青木昆陽在《宋英較論》中所述一樣,「我天朝會黨林立,自弱冠少年至遲暮老者,無人不黨,婦人亦莫能外,此乃宋風盛揚之景。宋時蹴鞠、詩畫、文史、曲詞,事事皆黨,士庶皆與,貴賤不分。」

涉及政務和朝政的黨也有,在國中非常興盛,但都在東西兩院以及地方議院里,議院建制以來就有了。國西院的「民會」也稱「金黨」,就是專門抱團跟政事堂斗的,爭稅制、金融等工商事的事權法權。而國東院里的仁社,承自汪士慎,汪瞎子雖死多年,但這個黨還是傳承下來了,跟政事堂乃至皇帝爭民生文教等事權法權。

總之在議院里,院事也是人人皆黨,不置身一黨,也是個怪物,下一任多半也呆不住,因為你不黨就一事無成,選人可不願繼續把票投給一個混日子的傢伙。

也就是說,在英華,結黨根本不是個忌諱事,反而是人之常情。

劉綸要周煌所作之事,所結之黨,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在此時的英華,結黨玩耍,結黨鼓吹,結黨伸張權利,這都不涉朝政之權。而劉綸跟周煌聯手,是結黨謀「政權」,這個「黨」就是黑的,放在舊世,殺頭都是輕的。

就拿宋朝打比方,一個大臣聯合台諫,身負民意,對皇帝說,我得當宰執,看,我背後有這些、那些、這麼多人支持,這是什麼行為?

當然,英華已是今人世,國家非皇室一家之私,就根本法理來說,結黨謀權已不是大逆不道之事,宰相推選制其實已給這事開了門。

但法理之上的實際層面,情況卻很複雜。

首先,政事堂和兩院還是平行的,政事堂是考出來的,兩院是選出來的。有華夏千年科舉傳統在,英華士子多在仕途,英華這個火車頭,是考出來的在掌方向盤,而選出來的除了能湊半隻腳在剎車上,其他時候就只能在一邊嚷嚷。

因此即便有宰相推選制,可宰相首先是皇帝提名,得選的宰相併不視兩院為衣食父母,有機會就要搓圓搓扁,兩者是相爭中合作的態勢。首任宰相薛雪一上台就拆了兩院,雖然解決了兩院不少自身問題,可對那些在改選中落任的院事來說,未嘗不是過河拆橋,卻又徒喚奈何。

就這種態勢而言,政事堂和兩院之間就不可能結黨,一旦結黨,這種態勢就要被破壞,追溯而上,更是改了英華「考」派與「選」派相持的勻勢。對「考」派,也就是官僚來說,那就是背叛。即便皇帝不追究周煌,整個官僚集團也要給周煌這個「叛徒」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這帽子明面上是說周煌對皇帝和國家大逆不道,實質是說對他們官僚集團大逆不道。

由此延伸到第二個問題,官僚集團的抵觸雖出自維護自身地位和利益,但也未嘗沒有合理之處。試想,如果官僚集團不抱成一團,外於兩院「選」派的格局,而是如劉綸提議那般,為了爭宰相之位而跟兩院結黨,那麼圍繞宰相之位的權爭,不會簡單地就在宰相推選大議上展開,也不會就只在兩院的黨爭中展開,而是會擴散到政事堂的國家治政中。

若容此舉成了定製,周煌幾乎可以清晰描述未來:有機會登上宰相之位的閣臣,聯合他的一幫人馬,千方百計坑害現任宰相,在各種事上為難宰相。而宰相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確保政令順暢,乃至不被人黑掉,千方百計打壓同僚,任用私人,讓整個政事堂置於他的掌控之下。

非但政事堂烏煙瘴氣,宰相為了籠絡兩院支持他的一派,也千方百計讓法權事權,最終兩院也如政事堂一樣,成為一言堂。而為了確保雙方合作持續,各守其利,接著他們還要對宰相推選制下手……

這是一道罪惡之門,一旦開啟,黨爭就將替代治政,成為政事堂和兩院所有活動的主脈。

唯一的好處,就是宰相和兩院手腳放開了,想幹什麼大事,牽累會少得多,而兩者之間的爭鬥和牽累也少得多。而英華現在的問題就在這裡,政事堂和兩院從過去領著國家走的姿態,開始漸漸變成了被國家推著走。

政事堂和兩院相爭,到了現在,已漸漸演變為拿民人之利來陪斗。一件事浮到國政層面,兩者之爭下,得出的往往是壞的結果。就像巴旭起任宰相時,改行省分治之制,要將農稅之權歸攏到政事堂,以確保工商大盛下,農人之利不被大侵,同時均衡貧富省份的差異。跟兩院鬥了好幾年,結果政事堂只收了個名義,富省抱怨,貧省也沒落到多大好處,農人之利也比期望所得少得多,政事堂也背了罵名,兩院也有一大堆人背責下台。

有爭才能成制,有制才能順勢,這已是英華朝野共識。但這爭是有界限的,尤其在政事之權上。英華現在的格局是幾十年來一步步走出來的,不能隨便大動。政事堂和兩院這種既定格局要改,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周煌當然得朝最壞的結果想。

這一系列推演里漏了皇帝,有皇帝在,能抑止黨爭之弊,讓其不妨害國家嗎?

這就要說到此事的第三點了,皇帝會怎麼看政事堂與兩院格局之變?

聯繫到華夏一統後的十多年來,皇帝屢有收權之跡,答案不言自明。皇帝怎麼能容忍兩方攜手掌大局,自己卻被擠到邊緣去呢?非但皇帝不能忍,大多數國人也不能忍,尤其是沒有選人資格的一般民人。

在這些人看來,這個國家是仰賴皇帝聖明,好日子就算不是皇帝賜下來的,也是皇帝領路,帶著他們掙來的。你們官僚和院事老爺們,一頭獅子一頭老虎,就是想著把唯一能制你們的皇帝趕跑,然後就能聯起手來,肆無忌憚地吃人了吧?

什麼?你們是為以後著想?現在皇帝聖明,不等於以後的皇帝聖明?誰管以後的事?你們這些讀書人,就喜歡拿以後怎麼怎麼樣來忽悠人。伸張自己的利就得如此?咱們老百姓除了吃飽喝足,不被人欺,還能有什麼利?這還需要伸張么,一頭豬都知道的事啊!

上有皇帝,下有小民,該都是不能容這般黨爭的。

讓周煌對此事心驚肉跳,下意識就反對的原因還有一點,那就是此時英華官僚多重名節,就如青木昆陽所述,宋風復興。英華官員待遇直追宋時,貪瀆雖有,卻只盛在海外,而且程度遠不如舊世。

英華開今人世,立君民相約之國,受天人大義熏陶長大的士子們都有一股天下在我的責任感,再有儒家在民以及天廟和報業輿論興盛的背景,社會對個人品德也非常看重,因此官員們都以君子之德為準繩。君子之德里,群而不黨是很重要的一條。這不黨不是說不結黨,而是說不以黨涉政事,而是以中庸本心治政。

英華官場當然不是清澈的,君子之德也是面上的東西,但至少大環境的風氣如此。因此結黨這事,一旦身為官員,就會非常謹慎了。詩畫詞曲學術等等會社那是無礙,可類似同鄉、同窗這種會社,在英華官場上雖有,卻都很低調。

大家都清楚,這類會社利於結黨謀利,用來聯誼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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