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九章

艾家大宅門口人來人往,言語間多吐著北方兒音,偶爾還見人屈膝落臂打千,對方卻不敢受,趕緊招呼起來。

自院內照壁看得這熱鬧景象,艾宏理擔憂地道:「不該弄出這麼大動靜,招來安國院的錦衣衛可了不得啊。」

一邊已白髮蒼蒼的金胤禵搖頭道:「錦衣衛一直盯著呢,與其搞得暗流洶湧,平白讓他們生疑,不如光明正大些。再說了,不提四哥舊世的身份,今世這大英里,他可也是個能牽動萬人之心的人物,遮遮掩掩,這不是讓大家覺得咱們心裡還壓著過去嗎?喲,老宋來了……」

《中流報》董事老宋帶著《正統》等報界要人出現,跟金胤禵和艾宏理當面拱手,安撫道:「艾先生為鼓吹國家大義,為朝政識漏補缺,三十年如一日,功德無量,此番定當化險為夷,安然無恙。」

艾宏理嘆道:「家父病卧在床,猶自牽掛朝局,一直在嘮叨宰相之選……」

眾人都是喟嘆,誰不牽掛呢?

宅院深處,艾尹真卧在床上,還在念叨不停:「計相戴震長於術數,文牘人情缺得很,更不用說調和陰陽之能。樞相袁世泰穩重幹練,軍政皆精,可惜去年才接任樞密院,斷無可能再登前一步。通相一直不是宰相之途,汪由敦明年也該七十致仕了。其他人要麼太老,要麼太年輕,宰相也就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楊俊禮、右都御史程映德,工部尚書何國宗、律部尚書向善至和民部尚書鄭燮這幾個人里選……」

「鄭燮私節有虧,何國宗在北方任過滿清官佐,出身有虧,兩人都無可能,那麼也就楊程向三人。可三人都屬天子舊臣,有護舊局之能,無開新局之魄。國中時勢大進,內外煎沸,宰相絕不能是點頭相公!皇帝久不發話,怕也是躊躇不定。可嘆啊,宋相本是極佳之選,卻也遭了宰相之咒……」

在床榻邊守著的中年紅衣軍將正是傅恆,看肩章已是中將,他有些惶恐地道:「這些事不是我們武人該過問的,四爺莫多言了,不過……」

他臉色又轉無奈:「咱們大英宰相之咒,還真是靈驗啊。」

自英華立起宰相推選之制,國政歸相後,英華宰相就成了噩運的代名詞。首任宰相薛雪歿於第二任上,陳萬策以接近八旬的年紀又頂了三年,也亡故在任上。第三任宰相巴旭起乾的時間稍長,但第二任時也沒能扛完全程,第七年病退,之後就是宋既。

宋既身負大賢之名,又歷掌江南、孟加拉政務,內外皆精,一國都寄予厚望。沒想到一任未完,第四個年頭就倒下了。而政事堂重臣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如尹真所言,能接位的都是開國老臣,魄力不足,眼下英華已全身浸在了今人世里,就需要今人世里成長起來的賢能開新局面。

尹真雖病倒,心氣卻還很足,痛心地道:「這宰相之咒是怎麼來的?就是少了那一環!歷任宰相心血大都耗在了折衝利害上,尤其是跟兩院周旋,既要拉又要打,辦一件大事就如過一趟刀山那般苦累,氣不死也要累死!」

他眼中放光地道:「宰相該有一幫人在身後幫襯,宰相還該有更多的權,不如此怎能應付時勢之變?藏蒙之事,行省之爭,南北之差,這些事不能靠皇帝來撐,宰相該全盤攬下!」

接著他憾恨地道:「去年我就鼓吹院堂連通,只有打通兩院和政事堂,宰相才能真正立得起來。可反對我的人說得也對,光打通院堂不行,兩院為獅,政事堂為虎,就得有防範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的法子。」

「怎麼防範呢,最好的辦法就是拆掉院堂的牆,把院堂與國人之間也打通,可到底要怎麼做,我實在想不出萬全法子……」

一邊李衛出聲道:「主子,大夫說了,不能再傷神。」

傅恆也道:「四爺,別憂心了。皇帝還在,還有太子,四爺所慮,他們一定會辦妥的。」

尹真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皇帝?皇帝是越來越『英明神武』了!藏蒙之亂怎麼來的?還不是當年他非要剝開達賴班禪和第巴的治權,把烏斯藏當作其他行省一樣治?劉綸案呢?本沒必要搞出那麼大動靜的,他非搞全國大清廟!他越來越相信沒自己看著,這天下就走不正步子,他不僅沒給宰相放更多權,還漸漸在抓權……」

「至於太子,太子雖然武人出身,魄力十足,可被皇帝這麼來回折騰,也有些拿不準主意了。等日後太子接位,行事怕也是首鼠兩端,不知要搞出什麼亂子。」

李衛在一邊垂淚道:「主子,別再操心了,你為那李……皇帝獻計獻策,忙了整個後半輩子,歇歇吧!」

尹真眼神有些渙散了,話語卻還清晰:「我不是為他操心!我是為這個天下!這個能容下咱們滿人,容咱們跟漢人,跟其他人一起求富貴的天下!我不想看著這天下崩掉!這天下,這大英能走到這一步,也有我的份子!」

接著他再道:「你看看,那個建州朝鮮現在搞成了什麼樣子,那裡的滿人是什麼下場?那就是處人間地獄啊!」

「咱們這些滿人,十多年下來,自己該贖的罪也清了,跟國人一樣同享國利了,可咱們就滿足了?不!咱們要為這天下出更多的力,要比漢人,比其他人更在意這大英的天人大義!只有這個大義能護著咱們,認咱們的贖罪,給咱們未來。咱們不僅要繼續幫著大判廷搞百年自省,深挖舊世之罪,牢記舊世之苦,還要為新世添磚加瓦,有力出力,有才獻計……咳咳……」

李衛是沒太深感受,傅恆卻是心中震顫,不住點頭,眼中更升起微微熱意,就因為尹真這話說到了心坎里。

傅恆從軍十多年來,兢兢業業,不計生死。在遼東,在西域,立下赫赫戰功,也贏得了一國的信任,現在已被譽為英華新一代將星,備受重用。

此番休假完後,就要遠赴浩罕,投身大將軍吳崖麾下,參與讓每一個華夏男兒都熱血賁張的寰宇大戰。自己是滿人,但又是華夏之人,也只有英華的天人大義下,才能與漢人再無隔閡,同胞一心,共為華夏之戈,建下豐功偉業。

尹真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氣,好一陣才回了些力氣,再嘀咕道:「李衛,別傷心了,我明白自己陽壽已盡,可我已經八十三歲了,總覺得已經從老天爺那偷了太多年歲,這時候去了,也沒一點遺憾。」

他再黯然道:「現在我就只憂心這最後一環,這事靠紙筆哪能論清呢,真想見見他啊……」

尹真一通心語道出來,雖心頭舒坦了些,可病軀再難扛住,整個人陷入虛脫狀態,依稀中,舊世記憶潮湧而來,帶起的是複雜之極的感慨:李肆啊李肆,你當真是亘古難比的千古一帝,這樣的新世真讓你開了。可你終究還是凡人,當年我坐在龍椅上的舊世之為,你也開始隱顯痕迹了。

這一次,我總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吧?只是我非但沒有幸災樂禍,反而滿心想著提醒你,這世道,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啊……

魂魄悠悠不知飄了多久,然後被屋裡一陣響動拉了回來,睜眼時,卻見幾個便裝漢子在他床榻上摸索了一番,然後退開,接著又一個六十齣頭的削瘦老者以審視一切的目光掃了好幾遍,才退開道:「無妨了。」

一個聲音響起,初聽蒼老,卻又依稀蘊著一股年輕人才有的清朗,「本不該來的,舊世都說,皇帝來看病人,病人不死也得死。不過……怕你真沒日子了,來不及跟你再見一面,咱們之間,該還是有話說說。」

這嗓音非常陌生,尹真暈乎乎的,本沒注意對方具體說了什麼,但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記憶卻猛然翻騰起來,讓尹真神魂沸騰,原本潰散的意識也驟然凝聚得無比清晰,李肆!

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護理要來攙扶,卻被來人揮退了。這人看似不滿六十,卻已一頭銀髮,威嚴間染上時光厚塵,既有一股仙風道骨之氣,卻又罩著濃濃滄桑之味。他親自動手,扶起尹真,兩人四目相對,那一瞬間,雙方都略略失神。

「拜見陛下,謝陛下龍手相扶,可惜老兒有病在身,沒辦法三拜九叩了。」

在那瞬間升起的激動里,竟還含著一股濃濃恨意,尹真倉皇壓下,板著臉拱了拱手。話剛出口,那恨意卻已盡數消散,眼角還升起一股熱意,趕緊轉頭。床側那個削瘦老者蹙起眉頭,以為尹真還在拿翹賭氣。

尹真曾是皇帝,天下就只中洲這一圈,就有十數個皇帝,但來人正是能讓所有皇帝都叩拜的聖道皇帝李肆。

「你……老了。」

「上次見面,是三十二……不,三十三年前吧。」

兩人無意識地嘀咕著,思緒幾乎同時飄到了三十三年前的北京廣寧門,那時四娘剛把還是雍正的尹真運出北京,躺在擔架上,雍正聲嘶力竭地呼喝著要看著李肆的天下覆滅。三十三年後,雍正變作了尹真,卻成了享譽一國的在野御史兼翰林。

思緒由三十三年前再跳到將近四十多年前,廣州百花樓前,年方弱冠的李肆與四阿哥胤禛刀槍相對,時光悠悠,那時的四哥兒和四爺,絕想不到還能有今日。

拉回思緒,李肆嘆道:「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