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五章 大義的蠱壇

華夏一統,舉國歡慶,登州之北的海面,一艘破爛漁船正掙扎向北,船上載著的十數人一臉逃出生天,投奔自由的輕鬆。南面陸地漸漸拋在腦後,他們不曾回望一眼。

對這些人來說,南面大陸不是妖魔之鄉,就是牢籠之地,總之再不是母國家園,他們要奔向海對面那唯一能容下他們的避難地,那裡還存著天下最後一縷光明。

這十數人也並不是一般心思,更不全是滿人,其中一人套著直筒大褂,負手傲立船頭,拂須北望,端的卓爾不群。

正深沉時,一個浪頭打得船身猛晃,這人噗通落水,其他人都拍掌直呼報應,有人要下水救人,還被他們攔住。

「不是受人之託,我才懶得救這什麼豬哥……」

救人的無奈地道,跟著艄公一同把儒生拖上了船。

吐出半肚子水,諸葛際盛悠悠醒轉,想及這些年的心路歷程,還有近日落海之難,愴然吟道:「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十二年前,英華得江南,諸葛際盛將他所負責的整個大義社賣了個底掉,蘇州松江一帶頑冥腐儒幾乎被一掃而空,當時的英華江南行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了他的功勞,只判了他個行監一年(監視居住)。

恢複自由後,諸葛際盛拿出十二分力氣來徹骨反省,投身英華士子主流:王道派,深研今世華夷之辯,小有所成,竟也考入了淮揚學院。

在淮揚就學期間,他開始發表血脈華夏之說,態度之激進,讓正統王道派難以容忍。也因他這激進態度,學院畢業後,幾次科舉都被刷了下來。

欲由官府從政而不得,諸葛際盛就轉走以前汪瞎子的路線。但多年下來,也只勉強擠在揚州府院里,還只是個陪襯,連省院都進不了。

北伐勢起,諸葛際盛覺得機會來了,更賣力地鼓吹他的血脈論,要求窮治滿人,不僅要從肉體上徹底滅絕滿人,還鼓吹要以族類劃分貴賤,讓天下回歸血脈正朔。

靠著這套血脈論,諸葛際盛聲名大噪,不僅入選江蘇東院,六月時的東國院推選,他都得了好幾萬張票。更有大群人附驥,推著他組了個「漢粹會」。

正當他志得意滿,以為可以成為汪瞎子第二時,會中親信忽然傳來消息,說他的言論為今上和朝堂不喜,準備收拾他。同時大判廷建立,要曆數滿清之罪,諸葛際盛被嚇住了,當年大義社的一屁股屎,他可沒擦乾淨。

正彷徨不知去處,另有人暗中遞來關係,說滿人剛入朝鮮,百廢待興,正召喚忠誠之人回歸。像他這種出身大義社的漢人,有英華功名,名望匪淺,滿人也是需要的。

諸葛際盛沒怎麼費勁就完成了心理轉換,甚至一顆心還喜得飛上了雲霄,幾晝夜不眠地將他之前所著的《血脈論》修改了一番,準備作為晉身之資。在他看來,學術之言無所謂氣節,誰需要什麼就賣什麼,誰出價高就賣給誰,自古以來,就是「讀得聖賢書,賣於帝王家」嘛。

趁著英華一國上下正在慶祝滿清去國,華夏光復時,諸葛際盛在牽線人的幫助下,搭上了蛇頭的黑船,與一群逃難滿人同奔朝鮮,就此「龍入大海」,「鯤鵬展翅」。

半肚子海水也沒澆滅諸葛際盛的熾熱心氣,跟同船的滿人不一樣,在他看來,建州朝鮮依舊是一片黑暗,正等著他這盞明燈的到來,天降劫難,也是在給他即將立下的大功業唱讚歌。

這條路格外漫長,破漁船靠上仁川外的月尾島時,太陽和月亮已經輪轉了三圈,其間不僅經歷了不小的風浪,還險些被英華海巡逮住,那幫逃難滿人更為誰的主子地位更高而爭鬥不休。

拜當年范四海入朝鮮所賜,月尾島有了多處浮橋碼頭,也成了走私者的天堂路。諸葛際盛和船上的滿人都算是走私物,自月尾島上岸後,還要轉船才算真正踏上了朝鮮之地。這片土地現在叫「建州朝鮮」,這個名字已由無數人頭和濃濃血水打下了深深烙印。

諸葛際盛被線人領著,向改稱奉天的平壤行去,就見路上伏屍累累,滿目凄惶。他搖頭嘀咕道:「這可不好,作出來的樣子更像是天災而不是人威,鮮人怎麼能服,滿人怎麼能安呢?」

奉天城中,庄親王府,允祿冷臉看住諸葛際盛,話語里更帶著明顯的煩躁:「聽說你在南蠻那邊鼓吹什麼漢粹論,主張把我們滿人全族挫骨揚灰,你要本王怎麼信你是真心來幫滿人,而不是南蠻的細作反間呢?」

之前的關係人只說聯絡到了大人物,諸葛際盛完全沒有料到,這大人物會如此之大,庄親王,十六爺呢!

允祿這話當然不是真心地問,真要懷疑諸葛際盛,就不會見他了。諸葛際盛明白,這就是一場考校,若是不能入十六爺的法眼,他的大富貴就沒著落了。

深呼吸,諸葛際盛提振心氣,朗朗道來:「王爺此言差矣!學生此論,重在『純粹』,就如千里馬一般,是漢是滿,就看誰是伯樂了。」

「這純粹是指血脈之質。先賢有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由此反推,族群唯有血脈純粹,方能立於天下……」

這是陳詞濫調,允祿正不耐時,諸葛際盛卻話鋒一轉:「天下之勢是怎樣的呢?是華夷之爭?是入華夏而華夏,出華夏而夷狄?非也!是勝者為華夏,敗者為夷狄!天下只有勝敗,世間就是一個大蟲蠱!」

諸葛際盛徹底否定了華夷之辯,認為人類社會是你死我活的族群之爭,勝者為主,敗者不是為奴,就是乾脆覆滅。允祿眉毛揚了起來,下意識地點點頭。

「要怎麼在這大蟲蠱里存到最後,斗垮所有對手?先就得讓族群血脈純粹!只有血脈純粹,才能萬眾一心,只有血脈純粹,才能盡展本族所長,克對手之濁。」

諸葛際盛轉回立論上,允祿卻不是笨蛋王爺,很快清醒過來,指出了問題所在:「這一點天下無人不知,我大清也是這麼辦的,雖立起滿漢一家的大義,卻禁絕滿漢通婚。可天下現在變成這樣,好像跟血脈純不純也沒關係吧?兩宋都是漢人,該是純得不能再純,還是難逃覆滅下場,看來天下之勢,也不全然是由血脈決定的。」

諸葛際盛早就等在這裡,淡淡一笑:「這就是沒立起血脈純粹的大義,才會敗落至此的啊。學生這血脈論,是以血脈為綱常,以血脈為禮法,正血脈大義!」

他滔滔不絕,將多年嘔心瀝血造就的血脈論一股腦灌給允祿,聽得允祿也兩眼發直,就差拍大腿喝彩了。

諸葛際盛認為,族國一體,國家大義就該是本族血脈。強調本族血脈至高無上,是上天主宰人世之選。而其他族群則是污濁造物,只配給本族舔腚。不僅要在血脈上分出貴賤,必要時還得採取決然手段,從肉體上消滅某些低賤的「異族濁血」。自古以來,天下就是一個大爭之局,是你死我活的戰場,就不能懼於動用暴力解決問題。

允祿面泛紅光地道:「說得好!先生你看,我們滿人血脈又尊貴在哪裡,何處勝於它族,乃至上天又是怎麼選定我滿人為尊的呢?」

不愧是老於政治的愛新覺羅,轉瞬就明白了諸葛際盛這血脈論的價值所在,這是另一樁大義。滿人入朝鮮,立起建州朝鮮,在大義上正面臨困境。

繼續守舊世華夷之論吧,偏安朝鮮,怎麼也難擔得起正朔王朝之位,向英華輸誠,甘處藩屬下國吧,不僅滿人自己不願,英華也不會接納。回到舊世滿洲乃至後金時代吧,滿人入華夏百年,華夏舊世治國之道,也就是外儒內法已深入骨髓,又不可能再回覆到以前騎射夷狄的位置上去。

諸葛際盛獻上的血脈論,恰好是脫於舊世大義,外於英華今世大義的新一套東西。天下相爭,是按族群血脈而分的你死我活之戰。無所謂華夷,只會有一個勝者,勝者就是老大,勝者註定奴役乃至覆滅他族。

建州朝鮮以此大義而立,就能凝聚滿人之心,丟開舊世包袱,重新開啟相爭之局。

允祿的問題已經觸及這樁大義的操作層面,怎麼把滿人血脈立起來?

這部分正是諸葛際盛下了大功夫修正的內容,他成竹在胸地道:「滿洲勇士,起於白山黑水……」

在諸葛際盛的嘴裡,滿人成了天下間最優秀的族群,身體健康,頭腦聰明,心地淳樸,勇氣滿懷,還最善舍小我而顧大我,為族群存續願捨棄一切。上天造就滿人,難道不是為了讓這樣的人來征服和統治整個天下的嗎?

百年前,滿人入關得了天下,這已是明證了。至於為何偉業僅僅持續百年,原因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滿漢相隔並沒有嚴格執行,太善待漢人了,甚至還在面上舉起了「滿漢一家」的大義,給了漢人可乘之機。另一方面,就是沒立起這樣的血脈大義,反而引入了漢人的舊世綱常大義。滿人血脈不僅被漢人血脈污染,也被漢人的思想污染了。

諸葛際盛這套理論在英華鼓吹時,恰恰是顛倒過來的。漢人血脈高貴無暇,擁有無數優點,所以才會征服了廣闊國土。可得天下後,卻舉起了什麼華夷之辯,變血脈純粹為禮教純粹,由此漢人的血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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