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一章 中秋團圓夜

透過琉璃牆看向露台,隱約能見父親和諸位娘娘們相聚一處的身影,「歡聲笑語」也依稀傳來,幾個年輕人停在走廊外,擺手止住了要去通報的宮衛。

「今天可是中秋,難得爹娘們聚在一起賞月,咱們就別去打擾了……」

領頭的大公主李克曦這麼說著,後面跟著的李克載、李克銘、李克沖三兄弟默契地點頭。雖然他們各有很重要的事跟父親商量,可露台上那份「溫馨」,他們怎麼也不願打破。

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合家團圓的日子,李肆在未央宮享受著苦樂兼有的團聚時,英華一國,勿論南北,也都在過節。

慶團圓、祭月、吃月餅,各地風俗不一,卻都洋溢著喜氣。有天廟的地方更熱鬧,以天廟為核心的廟會文化已深入人心,每年的六大廟會是各地民人最熱鬧的活動,中秋廟會正是其中之一。

另外五大廟會是祭天(也就是英華立下君民之約的日子)、新年、端午和重陽廟會,以及各座天廟所供奉神位的特定祭日,例如善宗媽祖天廟的媽祖日,盤娘娘廟的盤娘娘祭日,聖宗的孔孟祭日、聖武天廟的戰亡祭日等等。

因事在外,沒有天廟,這也阻擋不了人們過節的熱情,來自五湖四海的過客相聚一處,焚香祭月,各作節目,以洋洋喜氣融了思鄉之心。遍布天南地北的軍人,在北方協助當地復政重建事務的同盟會,比軍人還更漂泊的商人,以及離鄉作工的無數民人,在這中秋之夜,都在賞月,都在吃月餅,都在歡笑。

太湖洞庭東山下,中秋夜也成了某些人的驚喜之夜,對他們來說,「團圓」一詞早已化為塵土,此生絕無可能再現了。

「阿蘭!?」

一處小院落里,披著月光而來的美人現身,院中就著月光正在畫什麼的弘曆呆住了。

「皇……四爺……」

美人鶯鶯應著,行到弘曆身邊,卻見弘曆筆下是一副少女推窗圖,少女該是海棠春睡剛醒,醉顏鬢亂,說不出的嬌慵風情。玻璃窗中還能見一張青年面目,兩眼發直,正為這風情而攝。

「四爺……竟然把咱們舊日之事都畫了出來,也不著羞,只是……怎麼全是今世人打扮?」

被這畫勾起往日情思,美人眼波蕩漾,滿是不解。

畫上少女一身掐腰小裙,喇叭袖兒露出粉藕般皓臂,這是英華流行的女裝,比明清時嚴嚴實實的包裹開放得多,近於唐末宋初之風,卻又簡潔貼身,便於行動。少女髮式也是英華流行的「一挽髻」,也叫馬尾髻,方便又舒展,盡現少女青春亮麗之色。

美人近身,香氣環繞,弘曆正滿心激蕩,一時沒答上話。來人雖也身著今世女裝,談吐更異於往常,但她現身時弘曆就認了出來,不正是他的皇后富察氏嗎!?他筆下的畫,就是以他少年時初見富察氏的情景為基礎而創作的。

弘曆知道富察氏還好好活著,《中流》等報紙詳細報道過她與太皇太后鈕鈷祿氏在紫禁城請降之事,當然,報道的主題是英華文武大臣瓜分紫禁城妃嬪宮女的惡行……

知道此事時,弘曆好幾夜都沒睡好覺,就覺臉上火辣辣地痛,像是被若干枝羽箭徑直貫穿一般。父皇雍正一代的妃嬪,除了極少數品位高的,其他都遣散了,而接自己位的嘉慶皇帝,不僅年幼,在位也才兩年,根本沒什麼妃嬪,再接位的道光皇帝更小。此時紫禁城裡還留著的妃嬪,絕大多數都是他弘曆的……

烏喇那拉氏、魏佳氏、高佳氏、蘇佳氏、陸氏、皇貴妃富察氏、金佳氏……還有若干貴妃、庶妃、嬪、貴人、常在,有品位的都有數十人,儲秀宮那些沒品沒位,自己沾過的,足足還有數百人。

而現在,這些妃嬪已散於天南地北,變作了他人妻妾,想及那具具溫軟軀體不再是自己禁臠,被他人壓於身下,那感覺比死了還難受。

弘曆花了很大功夫才完成了心理重建,自己已是名義上的死人,還是聖道皇帝的罪囚,聖道皇帝能給自己這般待遇,氣量胸襟,亘古以來的帝王都不能相比,自己還奢求什麼呢?難道還要聖道皇帝把所有妻妾都還給自己,讓自己在英華里繼續當逍遙天子?

有了這樣的覺悟,同時報紙里也沒提到富察氏被哪位重臣納了,他開始認同某些坊間傳言,對富察氏已全無念想。

弘曆跟富察氏說不上伉儷情深,但也比一般夫妻恩愛,今日是中秋之夜,凄苦之氣滿懷,就在月下作了這樣一幅畫。

這畫也並非全為抒懷而作,富察氏所問正撓到弘曆癢處,將一肚子愁腸丟開,甚至都顧不上問富察氏的來意,弘曆興緻勃勃地道:「這是我參加江南金秋畫展的作品,去年我拿了個三十八名,有這幅畫在,定能闖進二十名內!畫展主題是今世人物風貌,當然得著今世衣,梳今世髻了!」

他還招呼著富察氏:「來來!隨我來,看看我這幾年的成就,在這大英一國里,我艾宏理也是一位書畫大家了,比不上邊壽民,怎麼也比鄭板橋、李方膺那些半吊子強!」

富察氏卻道:「四爺,你都忘了自己是滿人,忘了自己曾是大清皇上了?」

弘曆兩眼一瞪,緊張地左右看看,再壓低聲音道:「我是滿人,但我不是乾隆皇帝,也不是弘曆了,我現在姓艾名宏理!」

此時他才回過神來,皺眉道:「阿……蘭,你來這裡,是來試探我的?」

富察氏搖頭,想說什麼,卻眼中溢淚,難以開口。

弘曆微微抽了口涼氣,他很聰明,已經想到了什麼,原本跟富察氏靠得很近,現在卻悄悄挪動腳步,朝後退去。

富察氏此時才哽咽道:「我是來問你,你對將來,還有什麼想法,願不願意……過常人的日子。」

弘曆不迭點頭:「願意,怎會不願意!?若是阿蘭……」

富察氏糾正道:「我現在叫傅蘭。」

「是是,傅……傅娘娘,勞煩傅娘娘跟叔皇通傳,從今往後,我就是艾宏理!我只願作大英一小民,能攬盡天下河山,能畫遍世間風色,這就是我今生之願。往日身為乾隆皇帝,身為弘曆所有的一切,都再與我無關!」

弘曆卑躬屈膝地說著,越說越激動,這幾年他雖沒受什麼虐待,可終究是圈禁之人,專心書畫之餘,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恢複自由,以普通小民的身份過完下半輩子。

富察氏眼瞳緊縮:「傅……娘娘!?」

弘曆一怔,難道不是嗎?難道不是叔皇要納你入宮,先讓你來這裡跟我作個徹底了斷嗎?

天下人都知,叔皇此人風流,後宮妃嬪不多,可個個都才貌雙絕。阿蘭你身份超然,也是麗色非凡,於公於私,叔皇納了你都是順理成章,國中甚至傳言叔皇還在金鑾寶殿的金鑾寶座上跟你顛鸞倒鳳一番,盡收了大清江山和滿人龍氣呢。

天下人還知,叔皇此人好面子,作什麼事都講規矩,都圖個雅話。他不好學著手下臣子那般行事,那吃相畢竟太難看,所以他遣你來跟我照個面,跟我了斷過往,同時也償我自由之身,這樣他再接你入宮,就再無一絲污跡。

富察氏……不,傅蘭呵呵冷笑,忽然一耳光抽上弘曆,脆聲在月夜下份外響亮。

「愛新覺羅家的龍袍一脫下來,你竟是如此醜陋粗鄙!你不但侮辱了我,還對當今天子如此不敬!我當然不願你還記掛著往日的家國事,可你……可你也該像個人樣,記著咱們的情分,對著我說點人話吧!」

直到傅蘭出了院子,弘曆才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猛然醒悟,他直奔院門,卻被守衛攔住。

「阿蘭!是我想錯了,我只是、我只是……」

傅蘭背對著他,身影雖纖弱,夜風中卻挺拔屹立,往日弘曆所熟悉的那個溫良嫻熟至極的皇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自立自主的堅強女子。

「烏喇那拉氏……削髮為尼。」

「魏佳氏……跟了一位將軍。」

「高佳氏……嫁了江南禁衛第六師聖武天廟的祭祀,雖然那祭祀斷了一條腿,卻待她如珍寶般敬愛。」

「蘇佳氏……跟了一位大商人。」

「這是她們的選擇,沒人強迫,更沒人強迫我。當今天子說了,天下事,何苦壓在女兒家身上。縱是國讎族恨,男人也得憐恤女人,所以,天子也容我自擇出路。」

傅蘭轉身盯住了弘曆,眼中還有淚意:「我的選擇,就是來陪你過完這輩子,不管是當囚徒,還是當乞丐,可你……」

話沒說完,她咬唇搖頭而去,夜色中就留下一縷淚光殘影。

「我是……我是身不由己啊,阿蘭……回來吧!阿蘭——!」

弘曆嘶聲叫了起來,叫到後面,已是肝腸寸斷。

把哭得癱軟在地的弘曆扶進去,兩個守衛出了院子,相視慨嘆,他們不僅知兩人來歷,剛才一番對話,也都清晰入耳。

「我看他不是身不由己,是忘了怎麼做人。」

「是喲,當不成主子,就當奴才,他只知道在這兩樣里選。」

當這位四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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