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四章

師爺捏著下巴,目光閃爍了好一陣才道:「太后當然是試探大人,不過此事該不只針對大人,說不定是太后順手而為的閑棋,大人更該注意,太后對白道隆下手意味著什麼……」

劉統勛沉吟片刻,悚然道:「聖道真是要馬上動手了!?」

白道隆此人……怎麼說呢,極沒有存在感,三十年來的履歷極為簡潔。康熙時任韶州總兵,雍正時任杭州副都統,乾隆時統領新設的徐州旗營,年近七十,眼見就要告老了。

可真提到這人,別說劉統勛自己,劉統勛相信,就連慈淳太后都對其忌憚三分,這是個極有內容的人物。

聖道早年在廣東起家時,白道隆領韶州總兵,與其鼻息相臨。而後轉任杭州副都統,聖道以龍門劈入江南,白道隆就守在旁邊的金山衛。江南歸英後,慈淳太后更委其重責,領旗營鎮守徐州大門。

從大面上看,白道隆此人就是一張狗皮膏藥,英華勢力推到哪裡,他就貼到哪裡,忠心耿耿,無怨無悔。

細看下去,事情卻截然不同了。

聖道起於草莽,據說還只是條混江龍時,跟白道隆的關係就已非同一般。而後起兵稱天王,康熙不管是為遮顏面,還是為麻痹聖道,反正都將白道隆用作穩定聖道的棋子。雍正即位後,白道隆淡出視線,卻還在江南蹲著,雍正不忌其通過龍門與英華相通,也該有留為南北相安之途的後手之意。慈淳登台後,更採取了抑位揚職的策略,把此人當作大清的南天門,卻只給了徐州都統的低職。

三十年風雨,白道隆簡直就是一尊不倒翁,北方有一句俚俗傳言,說某人就是南蠻插進大清的雞巴……說不清上面到底是不敢動此人,還是不想動此人。早年這話說的是連太妃都還不是的慈淳太后,這幾年說的就是白道隆。

劉統勛倒是明白慈淳太后對白道隆的想法,就如慈淳太后之所以上位,其實就靠著能溝通南北的大義名分,而白道隆之所以能成不倒翁,靠的正是跟聖道潛隱時的交情。就這點來說,慈淳太后與白道隆有著相同的「出身」。

想通了這一層,現在慈淳太后要動白道隆,那就如自割下體一般,揣足了決然之心。而逼慈淳作此決斷的原因,只可能是聖道即將北伐。

師爺嘆道:「胡虜無百年運……這話連濟南府的小兒都會說了,大人,值此大勢,大人如何自處?」

劉統勛目光閃爍:「前幾日,朝堂緩了戶部春算,還允省關稅入可延後解庫,跟這事湊在一起看,慈淳是打算推著我們這些漢臣,帶著北方的漢人捨命報大清國恩。白道隆之事,怕不是試探,而是故示恩信吧,呵呵……」

笑容剛起,卻又沉了下去,劉統勛苦澀地道:「自處?我既不想踩著沉船入水,又不想跳船污了名節,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走!」

他揚聲招呼著師爺:「跟我喝酒去!」

晨色初露,淮安府清河縣板閘鎮,大運河閘口,一隊掛著白旗的官船停在閘口前,岸上大批紅衣端著火槍,槍口指住官船,氣氛煞是凝重。

船隊中間一艘大號坐舟里,身軀臃腫,下巴都堆出三層的白道隆早已無三十年前的精悍之氣。他半躺在軟榻上,一左一右兩個婢女正服侍著他用餐,還有一個婢女腦袋埋在他兩腿之間,正上下動著,不知道在幹什麼。

一杯奶子入口,身子猛然打了幾個哆嗦,下面那婢女正要挪開腦袋,白道隆兩手壓住,使勁再聳了幾下,這才吐出口長氣,嘴角也拉出一條奶漬。

舒坦……

白道隆年歲雖大,興緻不減,晨時更意興勃發。如果不是正在逃亡路上,他還會再真刀實槍地殺上一盤,而不是現在這般匆匆吃個早點。

可也僅僅只是倉促了點,白道隆此時沒一點如喪家之犬般的狼狽和驚懼,這一日他等很久了。

自去年開始,南面北伐之聲就越來越高漲,翻年過後,諸多跡象越來越明顯。此時茹喜忽然要他回京述職,他用膝蓋都能明白,那女人要收拾他了。

這三十年來,白道隆的心路歷程完全是順著南北大勢走過來的。早年聖道起事時,他就憂懼不已,生怕康熙把他整治了。直到雍正時代,他都是戰戰兢兢。

但雍正時代落幕後,南北易勢,他就開始揚眉吐氣了。大清還領有江南時,他守著金山衛,跟南面大作生意。失了江南後,他又蹲在徐州,名為鎮守徐州大門,實是維持南北「友誼」。有英華在,就沒人敢動他,誰讓他白道隆早年跟聖道有不一般的交情呢。

心氣一年比一年高,家業也一年比一年興旺,可白道隆也明白,將來終有一變,只有跨過這個關口,他白道隆,乃至他白家才能真正穩下來。

哪一變呢?就是脫北入南。

自英華復江南後,白道隆對自己的旗人身份就再沒什麼念想了,不管旗滿蒙漢,能不能過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嘛。當然,之前他也沒認真想過南投,他這好日子,是靠著這層能跨南北的身份換得的,不到最後關頭,不能輕易跳牆。

現在茹喜幫他作了決定,躊躇乃至惆悵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徹底解脫了的輕鬆,他白道隆和一家兩百多口,就此魚入大海了。

白道隆雖為徐州都統,但軍務都是副都統管著的,沒辦法帶著兵南投,但以他的身份,白道隆相信,即便是多年都沒搭理過他的聖道皇帝,也會擺足歡迎的姿態,給予優厚的待遇。

雖說南面正在議什麼滿人處置令,鼓噪要清算滿人罪行,可這不過是面上文章。他白道隆不僅跟聖道皇帝是故交,還是主動南投,怎可能難為他?

聖道皇帝是個念舊情的好人,他的舊部屬周寧前幾年犯了大事,卻還是得了善待。而老朋友鐘上位跟他還一直有書信來往,最近來信說在天竺辟了新的產業,活得頗為滋潤,何況他白道隆呢?

有時候白道隆都在想,聖道皇帝能成事,至少有一分是靠著自己的。當年在英德的時候,不是他罩著,能有李三江,能有李天王?

因此他帶著家人親信,駕船直至運河閘口,向當地英華守軍通報說大清徐州都統白道隆來投,然後就品著天高海闊的暢意,坐等當地英華官員來迎接。

這一等,早點過後小半個時辰了,日頭初升,不僅沒人來接,前方還傳來爭吵聲,招來管家一問,才知紅衣非要繳槍搜船。

白道隆南投,不僅帶了一家老少,還有幾十名持槍護衛,船上更有無數金銀財寶。聽到這話,心情頓時轉壞。

繳槍搜船是正理,白道隆也理解,但想到船上的金銀,他就生出抗拒之心。而這心思又推著他轉念攀上了自己跟聖道皇帝的關係。

「區區小兵也敢為難我,他們真不知我白道隆是誰!?」

白道隆覺得很傷面子,決定維護自己的尊嚴。

「讓他們的官長來見我!」

白道隆的吩咐由管家傳達給現場的紅衣軍官,為了強調主人的情緒,管家的下巴揚得很高。

「聽你的口音……也是旗人吧,怎麼這麼不長眼呢?軍令?軍令難道不是上面交代下來的?我們老爺跟上面……」

管家指了指天:「最上面的關係非同一般,眼下主動來投,那是多大的喜事,出了什麼簍子,你這麼個小小都尉能擔得住?」

肩上扛著四顆銀星的紅衣都尉聽到這話,臉色頓時複雜起來,他蹙眉道:「我們之前是旗人……這麼著吧,讓白大人先等等,我再去問問上官。」

管家隨口問道:「你們上官是誰?什麼品級?怎麼這麼拿大,都不來親自接我家老爺?」

軍官道:「張統制無權交涉,他正在等吳兵備,還請白大人稍待……」

閘口後方的署房裡,一個濃眉飛鬢,氣勢懾人的中年軍官正抱著胳膊斂目沉思,見他肩章綉著一顆金龍章,正是位準將。都尉急步而來,踏步行禮後再道出那管家之語,他猛然擰住眉頭,眼中噴出炙熱怒火。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重重落在都尉臉上,咆哮聲接踵而來:「你還當自己是旗人!?你是要丟掉兄弟們在西域浴血搏殺來的名聲!?」

這准將指著閘口方向,臉上滿是猙獰之色:「什麼白道隆,狗屁!不尊號令,就是來襲的敵人!兄弟們手裡的傢伙是幹什麼的!?他不聽話,就不會用刺刀,用子彈教會他們聽話!?他大嘴張合,似乎要咬上了對方:「你知錯了嗎!?」

都尉臉上腫起一片,咬著牙道:「是!職下知錯!職下這就去辦!」

都尉剛轉身,准將道:「算了,靠你也鎮不住場子,我去!」

許久之後,天光大亮,一個紅衣官員出現在署房裡,門口衛兵扶槍行禮。

官員問:「張廣泗呢?他不是該在署房裡等我么?」

衛兵道:「稟報吳兵備,來人不尊號令,統制去處置了。」

江蘇兵備道吳敬梓皺眉,心中升起不安之感。

閘口前,英華陸軍三十九師統制張廣泗雙手背負,冷冷逼視著那管家,對方眼中滿是不屑,讓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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