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我們的戰場是整個世界

崇文門城樓上,已年越不惑的馮一定腳踩城垛,眺望籠罩在雪後霧氣中的北京城,華夏這百年時光淌過,一股蒼茫之意充盈胸口,讓他難辨悲喜。

身為武人,自不會太傷懷悲秋,但身為還未得封號的小小准將,這已是第二次領兵入北京城了,國中那些紅衣宿將們還不知會嫉妒到何等地步,這讓馮一定暗自有些發毛,不由自主地被北京城的雄渾闊壯之氣震懾。

嘩啦啦如潮水般的腳步聲拉回心神,馮一定再俯視城門樓之下,肩扛火槍的士兵正列隊入城,五顏六色的軍服一段段拼著,像彩帶一般,破開這座灰撲撲的北方之都。

藍衣白叉帶的是伏波軍,灰、青、黑等色的是南洋各國僕從軍,灰黃色的是日本軍,褐黃色的是韓國軍,個個衣著整潔,裝具齊全,肩上火槍刺刀蹭亮,不時還有豎持軍刀的馬隊小步而過,隊列間還夾著一輛輛馬拉炮車,一股凜冽的肅重殺氣將這段段相異色彩協調地融合起來。當馮一定因北京城的大氣略略失神時,下方街道兩側,無數北京城民人卻是震撼得鴉雀無聲。

十二國聯軍本沒必要進北京城的,可慶復和張廷玉等留守滿清大員明裡暗裡都向陳潤傳遞過這個「要求」,一面是滿清朝堂怕《塘沽協定》的簽訂再激起民變,一面是他們這些背黑鍋的怕慈淳太后卸磨殺驢。總之讓聯軍進進北京城,顯示南蠻兵強勢大,朝廷已經儘力了。至於南蠻會不會趁機奪了北京城……看太后跑得那麼麻流,就知道她對守住北京城是毫無信心的,還不如爽快一點,把希望寄托在南蠻對條約的遵行上。

因此,聯軍整理出了八千儀仗隊,帶著幾十門四斤小炮,自崇文門直趨紫禁城午門外,搞一場武裝遊行。

輕裝步兵加營屬步兵炮和若干營屬哨騎組成的軍隊,不足萬人,可跟之前北京城十數萬民人躁動的聲勢相比,這支軍隊的氣勢凝如實質,如鉛鐵一般沉沉壓著圍觀民人的心口。民人們籠著袖,縮著脖,低著腦袋,就用眼角瞄著這支大軍,不敢跟隊列中的官兵對視。

「怎麼沒見紅衣呢?不是說紅衣才是南蠻軍么?」

「來的是藍衣,別小看藍衣,人家是坐著兵艦,滿大洋打仗的。」

「紅衣?等你見到紅衣,北京城也就不是大清的了。」

還是有人私下嘀嘀咕咕議論,更有膽大的品頭論足起來。

「嘖嘖,看那槍,看那炮,還有那馬!普通小兵都帶著一身零碎,還一模一樣,竟是人人都發的么?」

「零碎!?真是孤陋寡聞!腰前後的皮匣子分別是槍子匣、備用鉛子槍葯、針線葯匣、槍刀油匣、紙筆雜物匣,腰側是皮水壺和乾糧袋。就這一套皮具,原產貨黑市上要賣六七兩銀子!」

「屁股後面綴著的是啥?各有花樣,藍衣兵是砍刀,紅衣兵分得更細,像是藏苗瑤兵,都會掛短橫刀,漢兵基本都挎精鋼小鏟子,嘿,那玩意拍上腦袋,比斧頭還利!」

「腳下是皮靴子,背上是毛毯和雨具,士官以上人人都有短銃,那些兵的?他們餉錢足,自個買的。」

「你們就看這些皮面,知不知道他們的槍跟咱們官兵的槍不一樣?那槍管里是鏜成一圈圈的,槍子打得比炮還遠!一里外說打你眼睛,絕打不著鼻子!三大營的兵為啥不敢跟南蠻打?人家一里外就打著了你,你要近到一百步才能打著人家!這還怎麼打?」

「這還只是槍,看那炮,別看那炮小,十里外都能傷人,一炮百丈內無活物!塘沽是啥動靜你們可沒瞧見,山一般的巨艦,成百上千的大炮,大沽口轉瞬就平了,還打個屁!」

這幫靠英華報紙和各式傳言培養出來的滿清軍迷越說越起勁,勁頭過之後卻又是無比沮喪。

「切!無非是器利而已,當年大明啥不沒有,還不是被咱大清生生奪了天下……」

「是啊,終歸是朝廷嚇破了膽!真拿出當年黑山白水的氣勢,也不是不能跟南蠻一戰。」

終於有人抒發出不甘的感慨,引得眾人紛紛追思「祖先」在關外的豐功偉績。

「南蠻這器利又是哪裡來的呢?」

有點思考精神的人稍想得深的,就覺份外不解。

同伴繼續鄙夷:「不就是靠連通洋人么?咱們大清若不是被南蠻斷了外路,能繼續借西班牙那些洋人的力,引洋器中用,大局能到眼前這一步?」

思考之人再想深一層,搖頭道:「為什麼南蠻能借到洋人器利?為什麼洋人不跟我們大清來往,而只認南蠻?」

鄙夷那人嗤道:「都是不講仁義道德的禽獸,當然蛇鼠一窩!」

另有人嗯咳一聲更正道:「先不說南蠻當年敗了西班牙人才得的呂宋,之前不是還跟不列顛人在天竺大戰么?我看還是南蠻打服了洋人,打敗都是其次,要洋人服氣可不是器利那麼簡單。」

一個目光迷濛之人,一直沉默的青年一聲長嘆後發話了:「何止呂宋和天竺,南蠻在烏里雅蘇台和北海、西域,跟羅剎人、準噶爾人已打了多年,羅剎人敗得連厄爾口城都丟了。看南蠻的報紙,他們的禁衛署頭目於漢翼就任北庭都護,北海怕已盡入囊中。」

「當年康熙爺在雅克薩跟羅剎人一戰,擒來了百來個羅剎人,編了一佐領,逢年過節就遊街彰功。可現在……南蠻居然隨便一糾合,就有十二個藩國派兵跟著進了北京城。這些藩國,包括在大明時還兇悍無比,入寇朝鮮的日本這種強國,都已有藩兵為南蠻效勞多年,據說藩人為求南蠻國人出身,不憚以死相拼,這是什麼?」

這青年閉眼,言語中含著無盡的嚮往,卻又帶著三分痛苦的糾結:「遠夷俱來投,捨身求漢名,這就是漢唐氣度啊!南蠻?當年遼金就是這麼稱呼大宋的,難道我們自比遼金么?」

眾人沉默了,一些只偷偷拿餘光瞄著行軍隊列的人開始微微抬頭,許久之後,又有人低聲嘀咕道:「其實我家從來都是漢人……」

青年再睜眼時,目光中已多出了一絲堅定,他的自語沒人能聽見:「華夏和上天,這本就是我等該守之心啊,可惜……這大軍還不是來複土的,就不知哪一日還要等多久?」

崇文門城樓上,馮一定身邊響起一個聲音:「十二年前,陛下在廣安門有言,他一定會回來的,就不知還要等多久。」

馮一定驚喜轉身:「小白!?」

入眼正是白正理一張糾結面容:「老子兒子都入了軍,女兒都嫁人了,還叫老子小白!?」

馮一定嘿嘿一笑:「我就記得在三彭海戰里被我救了一命的小白,老白是你爹,噢……抱歉。」

白正理白了他一眼,臉色稍郁地道:「無妨,陛下頂了絕大壓力,能容我爹精心養老,他整日感恩戴德呢。」

白延鼎不僅涉汪士慎案,還跟二陳遇刺案有關,皇帝只以細枝末節的小罪發落,容其在白城跟周寧那些老臣們一同頤養天年,此舉引發了不小爭議。皇帝硬生生頂住,開國元老們都心懷大慰。

皇帝在此事上容地方緝拿大將之舉,也彰示皇帝不是以國法庇護開國元老們,而只以私情回護,以宿老自居的一班勛貴們都不得不掂量,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臉面讓皇帝法外開恩,由此紛紛收束手腳,當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國中律法體系受此鼓舞,一改之前面對勛貴們縮手縮腳的姿態,主動出擊,挑著勛貴的刺,讓他們不得不更謹慎居職。

白延鼎之事了結後,禁衛署也因衛護汪士慎不周而遭了發落,於漢翼以中將之階掌北庭軍政事,卻只得了北庭都護,而不是之前張漢皖所任的北庭大都護。雖有北庭事已近於砥定,不必再投以大軍,沒必要設大都護府的原因,但怎麼看都是於漢翼遭皇帝貶黜。

時勢風起雲湧,這些個內政已非國人矚目之事,馮一定為白正理能對乃父之事放下心結而欣慰,但他更關心白正理所經辦的那攤事。

馮一定問:「還以為你要十天半月後才來呢,日本那邊就這麼搞定了?」

白正理不在意地聳肩道:「小事一樁,日本那又不是韓朝,我只是跟著林鵬去看了兩場禮花,讓兒郎們作了兩次登陸演習,剩下的就由通事館全搞定了。」

白正理這輕描淡寫的一番話之下,卻壓著日本無數冤魂,以及德川幕府和長州藩的無盡悔恨。德川幕府垮台,換了一個新將軍,長州藩主以及跟刺殺案有關的幾位藩中重臣切腹,甚至櫻町天皇都差點退位。

接著白正理笑道:「日本的事今晚再說,我也只是順路來給你捎個東西,之後我就要入韓國,接替韓大將軍了。」

馮一定愣了一下,再是大喜:「恭喜小白了,你口口聲聲小事一樁,卻送了你一個封號!」

在韓國統領「志願軍」的韓再興是陸軍中將,白正理替韓再興,原本的准將銜肯定也要升一級。

白正理卻道:「你就不問問我給你帶什麼了?」

在馮一定的疑惑注視下,白正理掏出個檀木小盒子,打開一看,一副金閃閃的雙星肩章赫然入目,馮一定咕嘟一聲吞了口唾沫,嘴裡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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