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五章 曹沾尋希望

經歷了近兩月風潮後,原本略顯寂寥的大觀園再度熙熙攘攘,而繞著大半月的一圈酒樓茶館也喧鬧重現,黃昏時,更是一派繁華之景。紅男、紅燈,綠酒、綠女,佛心都難持靜。

一行頭戴鳳翅紗巾,身著錦衣褶裙的麗人進了茶館,頓時惹來茶客們紛紛矚目,有人甚至已經端茶揮扇,準備去搭訕,卻被亮眼的攔住。看她們腰間都綴著金銀魚袋,竟都是有品級的女官,非大觀園戲子。

女官們落座後,鶯鶯燕燕低談,不經意間吐露的言語,更讓旁桌聽者一顆心又驚又癢。

「是金陵十二釵!」

「頭釵的狀元娘不在,真是遺憾。」

早年江南剛復不久,狀元娘還是個小丫頭,領著金陵女子學院的一班同窗為祖父公堂應訴,好事者就將這十二丫頭稱呼為金陵十二釵。

那時還只是隨口一稱,傳得不廣,而後英華開女子科舉,這班同窗都中了舉,雖多是師範科,可傍上聖道二十年的明法科女狀元李香玉,這名聲一下就響了,國中之人既知狀元娘,就知十二釵。

說到金陵十二釵,角落裡一人猛然抬頭,原本充斥著陰鬱頹廢之色的面容生出期待,再聽到狀元娘不在,又轉為沮喪,同時還有三分慶幸。

「香玉那表哥無膽不說,還總是低視咱們女兒家,難不成還要陛下賜婚,他才覺得有台階下?他算哪門子人物啊。」

「別說她那表哥了,香玉已經想通了,沒見她在宅子里堆了個落葉墓么,香玉要自待新春。只是看今日人物,還真沒幾個配得上香玉的……」

「也不能這般說啊,要文,翰林院和通事館裡滿是朱紫俊彥,學通中外,遊歷天下,要武,黃埔和香港兩軍學裡出來的好男兒可不少,不乏年未而立就升到了中郎將的翹楚。」

「你倒是心熱眼寬,怎不說說香玉所處那律法一脈?我看房公子倒不錯,十九年的明法狀元,在訟師會裡一直默默幫扶香玉……」

句句話飄入角落裡,那人苦澀地埋下頭,眼中再生濃烈的不甘。

一杯茶仰頭飲下,像是酒一般,熏得曹沾胸口燥亂。

身為這兩月來國中聲潮的最早引領者之一,曹沾現在已湮於輿論。倒不是遭了鉗制,純粹是他自我放逐。

短短兩月,曹沾就經歷了兩次劇烈的心路煎熬。第一次是朱一貴的背叛,曹沾本全心相信朱一貴會在販奴案上窮追工商到底,卻沒想到,朱一貴在汪士慎遇害後,雖對他口口聲聲說初衷不改,轉頭就丟開前論,一心去接汪士慎的道路。而他找朱一貴幾次理論,最初是冷淡敷衍,之後更徑直拒他於門外。

當時曹沾已灰了一半心,他捨棄仕途,就為心中的公平正義,為求窮治一國資本之害。可連朱一貴這樣的民意領袖,都視他之所求為晉身之階,名望之梯,不惜與敵人妥協,他再不相信英華還有心堅志遠的名望君子。

接著朱一貴遇害,不僅讓曹沾感慨國敵的猖獗,朱一貴的無智,還將他心中最後一道堤壩衝垮。禁衛署在這一案中曖昧難明的手腳,海軍的痕迹更被截然抹去,對略知上層運作的曹沾來說,一隻大手的操弄隱約可見,而國法在此間已蕩然無存。

當李香玉心中的理想國崩塌時,曹沾的感受更為強烈。居延堡袍澤的熱血,從軍三年自己的熱血,似乎都枉費一場,只覺從古至今,無論中外,「肉食者鄙」都是真理,什麼今人世,什麼聖道明君,也概莫能外。

當國中討滿聲潮到了頂點,激進派提《限滿令》,要清算旗人三代時,曹沾又認識到自己的旗人根底,更覺自己之前堅持的東西太過可笑。他視工商為敵,認為其財富都得來不義,都有原罪。可他自己這旗人也身帶原罪,哪有立場去討伐別人呢。

就此他心中一切皆沙,甚至連天人之倫都再立不起來了。

短短不過月余,曹沾頹廢得難以自拔,日日在大觀園外坐看盛世喧囂,視其為沉淪之潮,襯著他筆下的文字,一泄心中苦悶。

他在寫故事,故事名字叫《石頭記》,講的是虛偽浮華之世里大觀園的故事。主角是一塊天生靈玉,名叫寶玉,清靈剔透不染塵,但因為大觀園的主人是個偽善豪商,名為賈政,身為賈政的兒子,寶玉也不得不姓賈,註定了生來就要受煎熬。

大觀園裡還有十二釵,為首的是寶玉表妹,名叫林黛玉,這名字是他從香玉那聽來的,隨手就用上了,喻的是誰,一目了然。黛玉就如香玉一般,冰雪聰明,但卻是個小性子。

寶玉和黛玉在賈府的大觀園裡郎情妾意,還有慈愛老太君護著,本該是雙宿雙飛的和美之戲。可惜,賈府因不行善業而遭天譴,偌大產業煙消雲散,兩玉終難成雙。寶玉被迫娶商友之女薛寶釵,黛玉遠嫁海外蠻荒之地……

曹沾的腹稿就打到了這裡,前一部分正合其少年時代的命運變遷,不由自主地就將早年曹府李府生活拿來用作了大觀園。而後該如何行文,他正猶豫著寶玉和黛玉誰先死,又是怎麼個死法,如此才能讀之泣血,大瀉心中哀苦。

今日在此飲茶沉思,卻遇見了現實里的金陵十二釵,又勾起他對香玉的思念,而聽她們說香玉與那房公子的關聯,更是憾恨。也罷,就讓寶玉先死,黛玉思寶玉,泣血而死吧……

正苦得深沉,哎喲一聲喚,一人對面落座,卻是之前同僚,江蘇兵備道邊防司的另一位尋邊曹事。

同僚道:「夢阮啊,讓我一通好找!蘇相改了你的處置,把瀆職減為過失,延你一任遷轉而已,司里正等著你復職呢。」

曹沾凄然搖頭:「當官?這官還有什麼可當的?少時讀孔孟,之後讀道墨,不管讀什麼,當官都是求安天下。看這世道,能有可安之日?民能不遭其害?既不能,這官當來何用?不定還權商合一,害民甚於舊世。」

同僚並不在意他的權商合一論,反而為這悲天憫人之懷所動:「還是夢阮高潔,我們都是庸人了。只是夢阮所說也有差,別的官不好說,咱們邊防司的官,現在可正有大用!你還不知,自國中起討伐滿清聲潮後,南北販奴案是少了,可邊境南投的北人卻日日激增,我們都忙得四腳朝天,我都是借著尋你之名回東京喘氣的……」

說到之前的職事,曹沾提起一些心氣,訝異地道:「怎會呢?國中雖只是在面上作交代,但限工奴的大義還是立了起來,三合會一黨已是過街老鼠,沒人敢再大肆販人,北面應該安寧下來才對吧。」

同僚嘆道:「夢阮啊,你可知國中立起《用工法》,限制用北人為工後,北面就亂得一塌糊塗,再加上《限滿令》,北人都以為我們決意要南北區隔,將他們視為外敵。法令明年生效,山東河南大批民人南下,就指望在今年能入英華,免得他日我英華北伐,把他們當外敵料理了。」

曹沾抽了口涼氣,就呢喃著三個字:怎麼會。

國中這股聲潮,根底不就是求立起南北同胞之義么,怎麼會適得其反?

同僚再道:「夢阮你總認為北人在咱們這受了壓榨,可滿清治下的北人也只是勉強過活,到咱們南面來,便是受了十年長契,也還有出頭之日,否則他怎麼會向南來呢?這道理該是一看就明的啊,你啊,總是盯著工商獲利,卻不知作了工奴的北人也在獲利。」

「別說咱們邊防亂了,國中風頭也又開始亂了。夢阮這幾日沒看報么?江南和嶺南的織造和百工業反對《用工法》,還不是業主反對,而是工人反對。他們認為之前北人為工奴還只是業主偷偷摸摸干,規模都不敢太大,而現在朝廷照顧北人,以用工執照為北人大開方便之門,讓他們少了飯碗。還不如徑直禁絕用北人為工,容業主之前以偷渡客為工奴那般行事。」

曹沾撫額,照顧了南北大義,就照顧不到一國大義,這真是矛盾啊。此時他忽然又覺,自己之前的「徹悟」,其實還是幼稚。

心氣活絡了一些,曹沾感慨道:「這都是沒能早日一統之過。」

同僚嘿嘿道:「一統?現在還有兩國,大義還有高下之分,一統不就更是南北相爭了么?」

曹沾撓頭:「那要怎麼辦!?」

同僚道:「你又不是陛下,不是薛相陳相,大義大政自有他們去調治,你我要管的是邊境上那洶洶人流該怎麼處置,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曹沾呆了許久,惆悵地道:「我等讀書人為官,竟是不能兌夢么?」

沒有一個清晰的理想之政,只埋頭辦這些實在事,在曹沾看來,就如芸芸胥吏一般,所作毫無意義。

他終究沒有馬上答應同僚,只推說先考慮考慮。

出茶館時夜色已濃,曹沾再度彷徨,原本灌在筆上的一腔熱血也散了。心緒雜亂間,招來一輛驢車就要回住處,車夫的山東腔讓他有了興趣。

「什麼清啊英啊,俺們哪在意?也沒資格在意。老家先是鬧白蓮,再過官兵,前兩年又是水旱不斷,再呆不住了。俺們村原本商量著去關東,還有的說去燕國公那,可還是聽了牙人的話,來了這南面。現在想啊,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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