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北洋艦隊總部,白延鼎環視數十名將官郎官,正朗聲頒著軍令。
此時是十月十八日,距離二陳案已九天,艦隊副總領林鵬已率前隊奔赴長崎,而白延鼎準備動員整個北洋艦隊,再赴江戶灣逼壓德川幕府,要其作出交代。總帥部已同意了他的計畫,這也表明皇帝暫時沒注意到他與汪朱案二陳案的關聯,心中那股濃郁的陰霾暫時淡去,他大半心思放在了軍務上。
「白正理,你雖屬西洋艦隊,可眼下正在度假,就充任本官隨侍,借調令會發給胡漢山。唔,本官居然還用得起一位準將侍從,不過話說在前,軍法森嚴,本官也只發得起外郎將的補貼……」
「職下尊令!」
白延鼎點了兒子的將,還開起了玩笑,白正理正兒八經地接令,在場軍將們笑聲一片,不僅滿溢著出征前的豪壯氣息,父子連心的親情也擴散為海軍一心。
氣氛被前來報告的衛兵打破了,聽得有東京總警署的警尉來訪,白延鼎心中咯噔一響,莫非……
不可能的,多半是找自己了解長州藩的情況。念頭轉瞬即逝,白延鼎沒有在意,白正理建議去旁廳接待來人,他也揮手拒絕了,現在他很忙,就在這裡三言兩語應付了來人就好,還有一大堆軍務沒處置完呢。
就這麼,腿肚子還打著閃的羅興夏進了這座白虎堂。
頂著兩側數十名軍將的睽睽眾目,羅興夏就覺舉步艱難,這威壓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鬢髮已白的老將軍端坐堂上,深藍上衣被純白的軍帽和褲子襯著,像是未起波濤時的寧靜海面。衣領上的金黃龍紋章和兩肩金章上的三顆金星,醒目地提醒著羅興夏,這是英華軍中排位二十名內的中將。
安東將軍,這是白延鼎的封號,英華海陸兩軍,目前也只有十六位中將,按照漢時四征、四平、四安和四鎮授號。而之上的四戰將軍(車騎、衛騎、驃騎、冠軍)則是上將封號,分由蕭勝、范晉、賈昊和吳崖所領。
排位雖在二十名內,但白延鼎的資歷卻比韓再興、何孟風等中將還深,在海軍中更是獨領一洋的實權統帥。
羅興夏早年僅僅只是個小紅衣,以上士目副身份退役,儘管這位將軍是藍衣,可深深紮根的軍人情結,讓他面對白延鼎時,不由自主地啪嗒一聲踏步立定行禮。
白延鼎禮貌地舉手合掌,輕碰帽檐,然後開口:「羅警尉是吧,有何貴幹?」
話音似乎帶著罡風,在羅興夏心中震顫著,他只聽到自己用變了調的嗓門戰戰兢兢地道:「將軍萬安,下官奉東京總警署令,向將軍發來……」
當白延鼎揚起眉毛,等著下文時,羅興夏的嗓門恢複了正常,他原本想著,接下來要出口的話,多半就會讓自己人頭落地了。可這個想法一湧上心頭,一股怒氣也隨之升騰,你怎麼敢!?就算你是一軍統帥,也不能藐視國法!我羅興夏在你面前雖如草芥一般,卻代表著國法而來。
「向將軍發來稽查文書!」
最艱難的一步邁了出來,羅興夏整個人也通透了,接下來的話更是流利:「將軍已涉命案,需去東京總警署接受聆訊,請交辦好公事,隨下官回東京一趟。」
沉默,現場頓時陷入沉默中。
軍將們都呆住了,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東京總警署要抓北洋艦隊總領去過堂!?放在滿清,這等於是京城巡捕衙門來抓水師大帥,天底下還有這麼荒謬的事?
「混帳!陳舉什麼時候這般跋扈了?要查辦案子也先找軍法司去,輪不到你一個小小警尉來北洋艦隊撒野!」
白正理氣得滿臉通紅,揚聲怒喝。
「警尉,你是魔怔了吧。」
「這是艦隊總部,可不是民人家居,你們這些差人是跋扈得迷了心竅么!?」
軍將們也高聲怒斥著,這事太扯淡了吧,這警尉怕是真瘋了。
兒子跟部將在惱怒,白延鼎卻陷入了極度不安中,果然……還是找上自己了,這警尉怕是陳舉那邊派過來試探自己的吧。
鎮定、鎮定,不能亂了陣腳,現在最要緊的是,布置好軍務,趕緊上路,只要不是總帥部來人抓自己,繼續拖延待變,總會有辦法的。
白延鼎心念急轉,臉色卻是不變,徑直揮手,如拍開一隻蒼蠅般地道:「轟出去!」
幾個衛兵一擁而上,就將羅興夏朝外面拖。
羅興夏也豁出去了,高聲喊道:「將軍,這是由律司批複過的稽查文書,將軍可以無視東京總警署,可不接這文書,就是抗法!這一樁罪將軍真要背嗎!」
白延鼎眉頭一個大跳,恐懼更深了一層。
白正理卻想到了什麼,揮手道:「等等!」他衝上去前,扯過羅興夏手裡的公文,一翻就抽了口涼氣。
「總帥部已有批複,這屬於民案,總帥部無權干涉……」
白正理一邊念著一邊看向白延鼎,神色無比複雜。
白延鼎臉色更為陰沉,這可是他沒料到的,看來這警尉不僅是陳舉派來試探的,更可能是蕭老大,甚至是皇帝派來的。
該怎麼辦……
白延鼎恐懼到了極點,再猛然坦蕩了,還能怎麼辦?東京是絕不能去的,去了不僅要被翻出汪士慎案,甚至還要翻出兩陳案,兩陳雖不是他授意刺殺的,可他卻脫不了關係,他的罪怕已不是一個死字能抵償的。
既如此,就先處理了這警尉,借出兵的機會,反出去吧!
一個反字在腦海里轉悠,白延鼎就下意識地掃視左右,除了兒子,還有誰會跟著自己呢?
這一掃視,白延鼎悲哀地發現,反?不可能的……除了身邊幾個職位低微,自小受恩於自己的族中子弟,哪怕是自己當作心腹,一路提拔起來的座艦艦長,都不可能跟著自己走。自己連買賣工奴事都得找白俊興去辦,不敢在軍中張揚,要部下跟著自己造反,那是再荒謬不過的妄想。
那麼轟走這個警尉,把他趕回東京,先拖延時間吧。
白延鼎降低了期望後,再看周圍的部將,心頭卻一個勁地往下沉,就只是這樣,似乎已經難以辦到了呢。部將們正相互對視著,有的疑惑,有的若有所悟,有的偷偷瞄著自己,似乎已生了懷疑,還有的則是一臉憾意。
皇帝掌軍二十多年,果然是盡得軍心,無人可將軍心引為私用啊,白延鼎如此感慨著,接著更有所悟。這不僅是皇帝深得軍心,天刑社、聖武會,加之國法軍紀,軍人還都是多年學校出身,人人皆士,軍心都歸於一國,上級將帥自然再難領入他途。
此時可不是感慨的時候,白延鼎咬牙再道:「轟出去!」
就算不能領著部下造反,至少部下們還能聽他這個上司的話,為他爭取一些時間吧,而兒子白正理,也該站在他這個父親一邊。
可白延鼎的期望落空了,部將們沒有接話,白正理更道:「將軍,這文書手續齊全,倒真不是陳舉跋扈。也不知是有什麼誤會,可只要去了東京,清白自能辨明!」
清白個鬼!你爹我已經黑得透亮了!
白延鼎暗自罵著,連兒子都不周護自己了!?
羅興夏此時心中篤定,也道:「將軍回了東京,自可延請訟師代辨,警署、律司乃至法院有什麼不公,將軍還可請軍法司出面。咱們英華軍人,還是有優待的。」
到這地步,已是騎虎難下,既然這警尉不走,就先扣在手裡,白延鼎硬著頭皮道:「日本剛亂,正是動兵之際,就有人來抓我,這定是國中姦細所為!別再多話,拿下他!」
非但部將們面面相覷,衛兵們也躊躇不前,剛才白正理也說了,這文書手續齊全,若是違抗,那就是跟國法為敵。將軍這命令,自己要是執行了,那是不是也要被問罪呢?
白延鼎咆哮道:「本官現在還是艦隊總領,難道你們不怕軍法制裁么!?」
白正理驚聲道:「爹!」
部將們繼續打醬油,衛兵們則無奈地再擰住了羅興夏,沒錯,白延鼎還是頂頭上司,軍令難違。
羅興夏則再呼道:「將軍真是要壞國法么!」
終於有部將出聲了:「將軍不可!」
先是一聲,再是多聲,片刻間,一半多部下表了態。白延鼎要壞國法,關係的可不是他一人,而是整個北洋艦隊,大家自然要出聲。
「你們……」
白延鼎鬚髮奮張,一跳而起,怒視眾人。
再一陣沉默,卻是無數眼神來回,不同心念交織。
「很好、很好……」
看著部下,看著兒子的目光,白延鼎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對抗的是一股無可抗拒的渾然巨力,那是對英華一國的信任,對國法的敬畏,對他們這些軍人流血犧牲所得的尊崇和滿足。
這本也是自己所獻身所造就的力量啊,自己怎可能跟這樣的力量抗衡,可恨,為什麼自己會昏了頭,走到如今這地步!?
白延鼎頹然坐下,心中已被懊悔充斥,之前為利而弄權,接著跟周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