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二章 飛蛾與蝶

那李繼恩當眾發表了一通夢囈般的言論後,再轉向早候在一邊的律司和警署官員,笑容可掬地道:「好了,抓我吧!」

律司和警署的官員在眾人視線焦點之外已完成了一番表情轉變,從茫然到訝然,再到啞然。對上歡欣鼓舞的李繼恩,負責公訴的律司官員遺憾地道:「沒人告你,為什麼要抓你?」

李繼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瞪眼驚呼:「沒人告我!?狀元娘不是撂下了狠話么?怎麼不講信用呢!?」

見他這恨不得立馬套上囚服的熱乎勁頭,律司和警署的官員,連帶那些報紙的快筆都忍不住轟然發笑,這韃子哥還當自己是汪瞎子么?把坐監當光榮了。

李繼恩不了解什麼汪瞎子,可他的確是一門心思要坐牢的,為了進一步跟大公主搭上關係,讓大公主能記得自己,他不惜採納沈復仰的苦肉計。沈復仰也說了,即便狀元娘告他,最多也就是半月暫監,連真正的監牢都不必進。沈復仰再請訟師辯護,同時打點暫監,這點苦頭不值一提,換來的卻是揚名天下,南北兩面的人都知道他李繼恩雖得罪了大公主,卻誠心悔過,結下了一樁善緣。

算盤打得好,可沒想到,狀元娘並沒告他。李繼恩自然沒料到,那日皇帝也在大觀園,他退場後,狀元娘就被皇帝「微服審案」,扯到了南北販奴運動的大事上,壓根把他這麼個人給忘了。

狀元娘忘了他,大公主李克曦更是把他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李克曦心性跳脫,這種事怎麼可能一直記著。

於是李繼恩就只能瞠目結舌,剛才在律司衙門前的一番表演全都白費了。

這當然非他所願,好在他腦子並不笨,呆了片刻,毅然高呼道:「沒人告我,我就自己告自己!這總成吧?我自首!我在大觀園調戲狀元娘和大公主,哦,還動手拉扯一個舞姬,這樣能抓我了吧?」

律司官員跟警署官員對視一眼,心道這韃子跑咱們南面來騙廷杖了呢,也罷,咱們依法行事……

如願以償地戴上手銬,李繼恩還朝四下作揖,讓沈復仰請來的報紙快筆們能看得更清楚,而笑意盈盈的臉色,更像是打了一場勝仗。

晨曦初升,蘇州府城南郊一處小宅院里,李香玉倚案舉筆,卻遲遲未能落下,不知為何而憂,她轉出書房,在這處拘禁過爺爺李煦的小宅院里來回踱步。晨光灑下,這個在他人眼中總如刀筆一般直厲的小女子,顯得那般柔弱無依。

像是經歷了一場天人交戰,回到書房,再度舉筆時,多日累積在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秋潭蕩漾的眼瞳也回覆清靈,繼而湧起一股疲憊。

「陛下已攬此事,香玉再不敢置喙,請辭肆草堂文書……」

一封辭書一氣呵成,低低自語道:「化蝶而不得,飛蛾猶撲火,可憐香玉心,飄萍無處落。」

招來侍女,將信遞給她,吩咐道:「遞給通政司,不,今日不去未央宮了……」

待侍女離開,她再呢喃道:「以後也再不去了。」

沒多久,侍女道一聲「曹公子來訪」,李香玉眼瞳中的清靈再轉為迷濛。

被引入宅院,再見那柔弱人兒現身,曹沾暗道一聲運氣好。他在金陵沒找到李香玉,聽說她來了東京,本不想追來的。可手上那疊賬本的分量太沉,左思右想,也只有李香玉能給建議,還能保密,還是找來了。

這處小宅院離未央宮八十里地,馬車順著通衢大道來往,只需要個把時辰。李香玉若是沒在未央宮住,就是在蘇州這處小宅院住,他很清楚。李香玉沒住在未央宮,這讓他莫名地鬆了口氣。

「表哥……」

李香玉柔柔喚著,曹沾心緒也有些盪動,可目光掃到李香玉腰間的紫金魚袋,嘴角微微一抽,回應那聲「表妹安否」就顯得很勉強了。

那紫金魚袋是去年在未央宮正殿,皇帝親手給她配上的,明法科狀元,翰林院正五品檢討,本是男兒的功名極致,卻落在了他這位貌似嬌弱的表妹身上。現在又身兼金陵女子學院明法教授,英華訟師會董事,不僅是天下聞名的狀元娘,更是成名已久的大訟師。他曹沾雖也是正五品官身,軍政兩面都小有名氣,可跟這表妹比,簡直就是螢火較之皓月。

注意到了曹沾回應里的生硬,李香玉強自保持著笑容,見到他帶著的一份厚厚卷宗,頓時牽起之前跟皇帝與汪瞎子會面時的記憶,她好奇地問:「表哥此來是為何事?」

曹沾也壓下心緒,直入主題,翻開這疊賬本,李香玉微微抽氣,暗道這南北販奴事這般猖獗,連表哥都牽連上了。

按住賬本,李香玉沉吟片刻,對曹沾道:「香玉以為,表哥最好是將這案子移交江蘇總警署,這事已有所謀劃,表哥不宜涉足過深。」

之前皇帝已跟汪瞎子談到此案,皇帝有了通盤布置。李香玉覺得大局正在推進,最好不要再橫生枝節。這賬本交給江蘇總警署,由其暫時壓下,等溫和而且方向正確的輿論環境成熟後,國中相關工商清理好首尾。那時再翻出來,由律法體系總攻,把工商吐出來的替罪羊吃掉,這一案就能順暢過渡到南北人心大局上,而不是讓一國自亂陣腳。

曹沾挑眉:「為什麼?」

李香玉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後,再道:「這是為表哥著想,也是為一國大局著想,到時表哥自會明白的。」

曹沾臉上浮起難以掩飾的失望,他絕沒料到表妹居然會給出這麼一樁建議,而表妹口中的「謀劃」、「大局」,又含著再明顯不過的上位者氣息,這讓他份外難受。

強自壓住自嘲和憤怒等等情緒,曹沾反駁道:「這麼一樁驚天大案,交給一省的後果是什麼,表妹你精於律法事,應該很清楚!表妹你不是總講國法如山,不容褻辱么?居然可以為了服從什麼大局而置之不理,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他搖著頭,一臉遺憾:「表妹,你越來越像是手握權柄的棋手,律法、公道、人心,都成了砝碼,在你的棋局裡來往交易,就像什麼認罪減刑則例,你當這訟師,怕是有些入魔了……」

話題一下就偏了,說到了李香玉參與過的一項律法改制,因為涉及控辯交易,被墨黨攻擊為有失律法尊嚴的市儈之舉,但律司、法院和訟師會,乃至國中多數人都認為這是將刑審化繁為簡的權變之舉,是絕好的善政。

扯到專業領域,李香玉也不給表哥面子了,冷聲道:「天下事非黑白二分,表哥怎麼還如幼兒一般看國家之事?表哥前些年在軍中的歷練,都只變作風物文字了?」

跟李香玉比口才那是自找沒趣,一句話就刺到曹沾心中最忌諱之處。他在軍中幾年,雖時時因慘烈戰事而激起熱血,但終究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軍旅中。別人把他那幾年軍旅生涯當作榮耀,他自己卻當作挫敗,李香玉的話正中要害。

曹沾有些惱羞成怒地道:「就是在軍中歷練,才知我英華立國的根基是天道,是再清晰不過,黑白兩分的天理!」

說到軍隊,他底氣也足了:「我英華熱血男兒,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衛護的是天人三倫,是公平與正義之國!如果國家把這等罪惡之事也視為砝碼,肆意操持,千萬英烈的忠魂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什麼局再大,也比不過天理!比不過人心!」

李香玉有些無奈地道:「這案子若是只涉國人,當然如表哥所說這般,可南北販奴還只是法外之事,只有道義,沒有法理。法不所及,就得多方權衡,不能只是空談。我們為什麼沒有北伐,不就是還能在法外處置這些事,不致傷損了一國人心么?」

話題繼續偏到北伐,曹沾的立場自然就站在了尋常軍人的角度,他冷笑道:「為什麼還沒北伐?不就是國中工商想要繼續壓榨北人,不願接納北人為同胞么?你們訟師站在誰一邊?無錢無勢的北人?不!自然是有錢有勢的工商一邊!北人受苦,南北相離,華夏還不能一統,就是你們這種人害的!」

他揮著手裡的卷宗,堅毅地道:「這案子既到了我手,便是上天要我行天職,為一國正人心!我本還猶豫到底該怎麼辦,可聽表妹你這一言,我決定了!你自顧你的大局,我去求我的正義!」

李香玉頭痛地呻吟著,暗責自己也是意氣用事,就不該跟表哥硬對硬,她緩了語氣,柔聲道:「此事表妹之前跟陛下已經看到了,也有了安排,表哥若是信陛下,就聽表妹一言,可好?」

曹沾瞳孔收縮,話語也變得蕭瑟了:「是啊,我只是個小小巡邊曹事,哪像表妹你能時時伴君,知國政大局。」

他話中有話地道:「若是不涉表妹,我自是信陛下的……」

李香玉冰雪聰明,瞬間就品出了這話里的味道,彎月眉怒挑而起:「曹沾!你可以糟踐我李香玉的名聲,卻不能污損陛下的清譽!六年前爺爺病危,說到我的婚事,是誰在他床榻前始終沉默不語的?」

李香玉一邊說一邊流淚:「那時表妹還以為你心結未消,沒有逼你,可三年前又是誰把婚約退回來的?」

她哽咽道:「香玉雖出閨在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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