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八章 遠東還是中土?東洲還是美洲?

九月的巴達維亞格外炎熱,但碼頭邊的酒館依舊人滿為患。開酒館的荷蘭老闆從賽里斯人那學了鼓風對流降溫的竅門,用驢子驅動大扇葉,呆在酒館裡,比蒸籠般的室外還舒服,生意自然也格外興旺。

「太可怕了!賽里人遲早要成五百年前的蒙古人,席捲整個世界!」

巴達維亞總督秘書大著舌頭,吐著酒氣,用帶著濃濃低地腔的不列顛語嚷嚷道。

「這才幾年啊,巴達維亞的賽里斯人就已經暴漲到七八萬人了,整個巴達維亞才多少人?十萬出頭!總督都把官邸搬到了西面的小港口,卧室直通著棧橋,床邊設了警鐘。一旦鐘聲一響,能在五分鐘內上船。什麼警鐘?賽里人要把巴達維亞變成他們的椰子城啊。」

對面的聽眾衣著整潔,甚至連領扣都沒鬆開,一看就是不列顛人,他愛莫能助地道:「賽里斯皇帝對你們荷蘭人已經很克制了,沒有像處置馬尼拉、馬六甲和亞齊那樣,直接用大軍碾碎巴達維亞。我對你們巴達維亞當局的勸告很簡單,效仿以前葡萄牙人在賽里斯土地設立自治領一樣,在巴達維亞附近劃定賽里斯城,讓巴達維亞的賽里斯人自己管理自己。如果你們荷蘭還希望能繼續在爪哇保持存在,向賽里斯人妥協,爭取跟賽里斯人共存共利,這是唯一的希望。」

咚的一聲,秘書的酒杯砸上桌子,滿腔怒火再也遮掩不住:「勞倫斯爵士,這也是你們不列顛人從我們荷蘭手裡接過爪哇和馬魯古群島的希望吧?」

不列顛國王特使勞倫斯爵士糾正道:「是摩魯加群島……」

秘書焦躁地道:「這沒什麼不同,一旦我們荷蘭人失去了爪哇和馬魯古,你們不列顛的東印度公司就要單獨面對賽里斯人。我們兩國在遠東有密切的共同利益,不僅是我,總督也衷心地希望,能說服尊敬的國王陛下,能更多關注遠東局勢,遏制賽里斯人的擴張。」

他壓低了聲音咬牙道:「派遣一支分艦隊,至少十艘三級戰列艦到遠東來,就能極大地震懾賽里斯人。他們現在只有六艘戰列艦,就靠著幾十艘單層炮甲板的大型巡航艦統治這片海域。我們兩國海軍如果能緊密攜手,只是用上一隻拳頭,也能讓賽里斯人明白,大海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

勞倫斯端詳著秘書的臉色,看了好一陣,確認他是認真的,才嘆道:「閣下,您剛才說賽里斯人太可怕了,只是在說他們人多嗎?」

他搖頭苦笑:「不,您錯了。千百年來,遠東都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當我們歐羅巴正處於黑暗世紀的時候,賽里斯就已經有上億的人口了。」

「您沒有看到賽里斯人更可怕的地方,而我卻有深深的體會。我在賽里斯人呆了快五年,除了在他們最發達的廣東呆過,還在他們即將復興的江南呆過。我也去過最荒涼的西北荒原,甚至還借貿易的名義,去過目前北方韃靼國的首都。」

「這五年所見所聞,我得用上十年的時間撰寫見聞錄,而說到可怕,我們的祖國……不列顛和荷蘭都是海上強國,對征服和統治海洋都充滿著慾望。但對賽里斯而言,海洋只是他們世界的一部分,可就在這一部分里,我看到的情形,可怕這個詞,已經不足以概括我心中的感受。」

勞倫斯目光悠悠,心神又回到了舊日曆程。

「三年前我去了江南,那時賽里斯剛收復這片故土,在江南的海面上我沒有看到太多海船,有也只是二三百噸的老式硬帆船,沿海的造船廠也都只會造漁船,會操縱軟帆的水手更少得可憐。」

「我在江南呆了一年半,離開的時候,海面上的景象卻已經翻天覆地。無數高桅大船,飄著軟帆,朝著各個方向來來回回。而沿海那些小船廠,都在造六七百噸甚至上千噸的大船。」

「而我路過福建和廣東時,更看到了無數船廠靠著海邊出現。在香港和黃埔船廠,他們的巨大幹船塢從來沒有空閑過,一直在造至少兩三千噸的大海船。」

勞倫斯看向秘書先生,目光中帶著絲憐憫:「閣下您的建議,我也認真考慮過,我也確信,我們兩國聯手,在遠東投下海軍主力,以賽里斯海軍目前的規模來看,他們沒有一分勝算。但是……如果賽里斯人沒有屈服,而是如獅子一般,被觸怒之後全力反擊,那會是什麼後果?」

他比出三個指頭:「這是我千方百計獲得的數據,賽里斯人在江南、福建和廣東,註冊的造船公司超過三千家,每年要造二百噸以上的海船至少一萬艘。如果賽里斯人願意,他們一年之內就能武裝出一百艘三級戰列艦。」

「儘管他們的軍官和水手經驗不足,但他們獲得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造船技術,火炮技術更比我們歐洲強。這就意味著,我們會在遠東面對一個新崛起的海上霸主,它比西班牙和法蘭西都還要強大。即便我們兩國的海軍全都匯聚在遠東,也不一定能打敗它。而當它武裝起一支龐大的海軍之後,天知道它會作到哪一步?到那時候,南洋,甚至印度洋,對它來說都會顯得過於狹小了。」

勞倫斯搖頭:「在遠東,賽里斯……已經不是武力可以抗衡的存在,我們必須冷靜地面對這個事實,並且理智地承認,南洋是賽里斯人的勢力範圍,要在南洋生存和獲利,就必須服從它的規則。」

遠東一詞正在歐洲興起,起初還只是包括賽里斯和東北亞諸國在內的地理名詞,這些年漸漸融入了一些有遠見的歐洲人的情感,賽里斯代表著優雅和尊貴,而遠東則代表著面對讓人垂涎欲滴的巨大財富,卻因陌生而強大的力量正在崛起而難得的不甘,同時也因世界被賽里斯佔據東極而變得「破碎」的不滿。

總督秘書呆了好一陣,嘴裡還在蠕動著,反覆念叨三千和一萬的數字。

勞倫斯心說你們荷蘭人就蹲在爪哇作自己的小買賣,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局觀。這只是區區海船而已,賽里斯人真正可怕的是什麼?是正在廣東、福建和江南轟鳴作響的蒸汽機!這些機器匯聚了數百萬工人,正源源不斷地造出極其廉價的絲綢、棉麻和鋼鐵。

賽里斯人為什麼要造這麼多船?很關鍵的一個原因,就是要把這些東西賣出去。在江南,他看到那些海船的船帆遮天蔽日,正載著這些工業品賣到北面的韃靼、日本和朝鮮。在福建和廣東,海路猶如城市的車道,把商貨傾銷到賽里斯人在南洋的殖民地,同時賣給趨之若鶩的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人,甚至是不列顛跟荷蘭人。

不列顛在禁止進口賽里斯絲綢前,一匹賽里斯絲綢的售價是兩到三英鎊,不列顛人自產絲綢的售價只有一半。而現在,賽里斯絲綢在葡萄牙的售價不到一個英鎊,比不列顛自產絲綢還便宜百分之二十!財政大臣沃波爾正受到國內貿易商越來越大的壓力,要求取消禁令,同時貿易商跟國內工業主的矛盾也不斷激化。

勞倫斯在賽里斯人活動了四五年,終於推動國王和議會認真面對賽里斯,沃波爾政府也開始討論跟賽里斯人建立正式外交關係的議案。當然,現在的選擇已非是否正眼看賽里斯,將其當作歐羅巴國家那種外交對象,而是到底該採取什麼態度,怎樣調整遠東布局,才能保證自己在遠東的利益。

勞倫斯很悲哀,認真說,這個結果並非他的功勞,年初賽里斯跟葡萄牙籤署了直航貿易協定,這才是不列顛不得不正視現實的關鍵原因。如果是在十年前,這樣的協定只會導致歐羅巴諸國孤立葡萄牙,同時列強會千方百計地阻擾和破壞航路。而在賽里斯統治南洋的現實深入人心,東方優雅而神秘的強國形象通過葡萄牙代言,也已為歐洲所廣泛接受,商貨更在歐羅巴大行其道的現在,西班牙和法蘭西都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了全球海貿格局的新變化,只靠不列顛跟荷蘭,已經無力翻盤。

勞倫斯在賽里斯的使命已經結束,之前他的同伴夏爾菲已因窺探賽里斯人在蒸汽機和火炮上的技術而被驅逐,另一位同伴莫頓上校也在幾個月前加入了東印度公司。跟勞倫斯相比,莫頓上校更為激進,預言賽里斯是不列顛在全球的頭號大敵,去東印度公司的目的就是要遏制賽里斯西洋公司對印度的爭奪。

勞倫斯跟莫頓上校不同,他覺得莫頓上校只看到競爭的一面,沒看到合作的一面。兩人雖有分歧,讓荷蘭人繼續頂在最前面的策略卻是共識。要競爭,荷蘭人是盾牌和緩衝,要合作,荷蘭人是踏板和橋樑,因此勞倫斯在公開場合勸說總督,在私下遊說總督秘書,希望巴達維亞當局用更靈活的手段跟賽里斯人相處,避免矛盾激化,給賽里斯將荷蘭人驅逐出南洋提供口實,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如此用心,南洋的荷蘭人自己也清楚,就因為直面賽里斯的巨大壓力,同時前途未卜,巴達維亞當局,上到總督,下到普通的荷蘭士兵,心中都揣著滿滿的恐懼,外加難以抑制的焦躁,這位總督秘書的心理是南洋所有荷蘭人的共同寫照。

兩人都是用本地少有的不列顛語說話,隔壁一桌酒客聽到了隻言片語,居然哈哈地笑了起來,用明顯帶著鄙夷的目光掃視兩人,嘰嘰咕咕地議論著,用的是西班牙語。勞倫斯依稀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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