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六章 南洲記:老天爺一定是在玩我

這明顯是艘戰艦,兩千料的巡洋艦,紅黑條紋塗裝的艦身格外醒目。

一定是假的!這戰艦還是從南面來的,怎麼可能!?

直到戰艦放下來的舢板靠岸前,鐘上位都還覺得這是夢。

一個肩上頂著金燦燦龍紋章的藍衣軍官出現在眼前,捏著下巴道:「喲……好盛大的歡迎儀式」,接著這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的軍官看住鐘上位,端詳了半天,不確定地道:「鍾……鍾老爺?」

鐘上位神志恍惚,艱辛地問:「大人是……」

那軍官咧嘴一笑:「我是魯漢陝,鍾老爺想必是記不得當年鳳田村礦場里的魯三仔了。」

鐘上位一個激靈,終於醒了,本已潰決的心志重新凝聚,化作淚水,轟然噴涌,他衝上前一把抱住軍官的大腿,嗷嗷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叫道:「魯將軍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也要報這番大恩大德啊啊……」

「果然是鍾老爺……當年在鳳田村抱著陛下的腿懇求幫忙造炮時,就是這個德行。」

魯漢陝壓住一腳踹開這個正往自己腿上揩鼻涕的胖子的衝動,發出了深深的感慨,海外萬里之遙,居然遇見了「故知」,老天爺還真是有趣。

「不過說到什麼大恩大德……」

看向明顯分作兩方對峙的人群,尤其是一副劊子手模樣的方武,以及受刑的徐福,魯漢陝皺眉道:「這裡是珊瑚州吧,你們又是在演哪一出呢?」

另一個五十齣頭的便衣男子現身,掃視兩方人馬,再看向正跪在地上,一副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方武,還有那像是喜極而泣的徐福,嘆道:「我看這珊瑚州是失了大義,沒了國法,我們藍家的理州也出過這種亂子,具體什麼事倒是其次。」

魯漢陝嘆道:「果然如此,咱們在朗州也看到了一些亂相。怪不得陛下就說,海外墾殖之事沒有這麼簡單,朝廷不能完全放手不管。」

他再對鐘上位道:「別謝我了,鍾老爺你該謝的是皇帝陛下,若不是陛下聖心高遠,有此謀劃,我跟鼎元兄也不會適逢其會,出現在這珊瑚州。」

鐘上位和方武等人還以為這只是場面話,可魯漢陝再粗粗解說,眾人才覺追根溯源,還真是皇帝救了他們。

轉任南洋艦隊總領的魯漢陝為何會出現在珊瑚州,而且戰艦還是從南面來的?

直接原因是,蕭勝為海軍梳理了新的發展戰略,宗旨是「布局寰宇之東」,也就是圈地。從聖道十五年起,海軍四個艦隊都要圈定自己的勢力範圍,同時針對各自的地盤,推行作訓一體制。

新戰略下的具體細節自是繁雜難述,而其中一條就是海軍戰艦主官遷轉的資歷里,新加了「巡行海疆」這一項。籠統地說,不管在哪個艦隊,要當艦長,就得有隨艦遠航海疆極域的經歷。

大洋是去東洲,北洋是去極北冰海,西洋是去歐羅巴,南洋么……因為魯漢陝胃口大,把南洲也劃入南洋艦隊範圍,因此巡行南洲就成了戰艦主官的必備資歷。此次魯漢陝是身先士卒作表率,駕著巡洋艦環繞南洲,才從南面到了珊瑚州。

蕭勝之所以能推行新戰略,卻源於他不僅從皇帝那分到了額外的預算,更獲知了英華未來中長期的海陸戰略,就此有了底氣,鋪開大攤子搞四洋開花。

而就皇帝乃至英華一國而言,關注海軍卻不止是軍事上的,更是軍政甚至科學等幾面都相關。魯漢陝的座艦上不僅有藍鼎元這個暫時供職於中書省,為殖民事務作調查和顧問的民間人士,還有來自農部,調查作物的研究者,來自樞密院,調查地理環境的情報人士以及來自商部,調查戰略資源和國家之利的官員,甚至還有來自欽天監的天文學者,要看看南半球的天文星相是怎麼回事。

也就是說,魯漢陝這環南洲之行,承載著國家諸多研究課題。而探查南洲各公司託管地狀況又是中書省更直接的巡視委託,這也符合海軍的利益。

蕭勝推行的海軍新戰略里,珊瑚州這一類海外公司領地有著很重要的戰略意義,海軍依託這些領地,才能牢牢控制住相應的海疆。因此海軍正要求各託管地加強港口建設,設立針對海軍的維修和補給庫。當然,海軍的回報就是定期巡視,代為聯絡,甚至官兵靠岸消費都有助於託管地的經濟發展。

「將軍啊,現在哪想得了那麼多,咱們只想著回去……」

鐘上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著苦,聽明白了珊瑚州的現狀,特別是糧食沒了,魯漢陝攤手道:「我還指望在珊瑚州補充糧食呢,船上糧倉早空了。」

珊瑚州之所以鬧成這個樣子,鐘上位和方武搖身變作土皇帝,操縱鏢師和礦工要壓榨農人,而農人不甘被奴役,聚眾相抗,全都是因為沒了糧食。對十幾人的探險隊來說,茹毛飲血都能熬下來,可五六百號人要在這荒野過三個月乃至更久,糧食就是一切。失去糧食而造成的巨大恐慌,讓珊瑚州原本還勉強維繫著的正常秩序驟然瓦解。

聽到魯漢陝說海軍也沒糧食,鐘上位和方武,以及作為農人代表,一同被魯漢陝召見的徐福心中一冷,詭異的是,他們卻已不覺得有多可怕,甚至已不把這事看得太重,只覺遺憾,並未再度陷入恐慌。

魯漢陝這位海軍中將帶來了更重要的東西……秩序,以皇帝之名,祖國大義,以及軍隊的權威而立起來的秩序,而這秩序在鐘上位等人心中本已轟然垮塌。

「沒了糧食,不想著互幫互助,卻自相殘殺!?珊瑚州又不是翰海荒漠,海里有魚,陸上有鳥獸。實在不行,朝陸地深處行去,抓那些兩腳獸也能果腹!看看你們卻幹了些什麼!?你們還是我英華國民么?藍某真是恥於稱你們為同胞!」

「你們仙洲公司不是很了解珊瑚州么?為什麼不站出來說話,把大家擰成一股繩?」

藍鼎元氣憤地訓斥著,鐘上位、方武以及在混亂中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仙洲公司探險者們都耷拉著腦袋,不敢言語,他們心中本是極愧。

「青天大老爺,我要投告鍾老爺和方鏢頭他們逼壓良民,草菅人命!」

徐福昂首挺胸,底氣十足,朝廷主持公道來了,壞人就得付出代價!

鐘上位不服,反過來指責農人只想埋頭過自己的日子,根本不為珊瑚州整體著想,他特別例舉了農人拒絕領槍防備生番的事。

礦工的代表也不服,說農人罔顧國法,草菅人命。礦工是侵犯了徐福的媳婦,為什麼不經審訊定罪,就直接毆死?由此又說到糧庫被燒後,農人自己趕緊護住了糧種子,一粒也不願往外拿,是不是抱定了坐看其他人餓死的心思?你要護獨食,不給別人活路,就別埋怨遭了禍害。

徐福當然要指責礦工暴戾跋扈,胡作非為,而礦工代表卻咬牙流淚,說他們礦工從一開始就不被信任,不管是鍾總司,還是方鏢頭,或者是農人,都當他們是潛在的惡人。既對他們抱著如此偏見,那也怪不得礦工以惡報惡。

兩邊已有了血仇,自是相爭不下,鐘上位聽得心驚膽戰,不知自己要被定什麼罪,趕緊扯上了方武,說他是被方武脅迫。方武差點沒氣昏過去,自己倒是有這個心,可還沒付諸於行動,你鍾老爺自己就貼上來當狗頭軍師了啊,於是方武又跟鐘上位吵了起來。

仙洲公司的人沒多解釋,就朝魯漢陝等人聳肩,意思很明白,亂成這樣,他們這幾個外人又沒什麼威望,有威望的李順還卧病在床,當然沒辦法摻和。

秩序恢複了,大家就攀上這秩序,開始為自己討公道。很顯然,珊瑚州最缺的不是糧食,而是大家心中的公道。

藍鼎元感慨道:「各方都不信任,當然擰不成一股繩,當然要自相殘殺。」

魯漢陝問:「那這信任,到底是怎麼丟了的呢?幾百人漂洋過海,到這萬里之遙的異鄉,相互間本該有很深的信任才對吧。」

礦工,農人,殖民公司……

藍鼎元嘆道:「大利絕了,信任自然就丟了。」

珊瑚州的大利就是銅礦,而銅礦沒了,指望眼前大利的殖民公司和礦工們,自然就跟指望長遠之利的農人再湊不到一起。

魯漢陝點頭:「老想著暴利,一旦事有不濟,妖蛾子就都出來了。朗州那邊也是這樣,以為能靠香料發家,卻沒想到水土不服,先期的十幾萬兩銀子都打了水漂。然後當地的總督和主簿黑下心來,想暗中種罌粟,嘿嘿……自尋死路,現在那地方就剩下幾十戶人種地捕魚,林家也在四處賣經營權。」

他數落著鐘上位:「你們商人啊,就是太貪!」

鐘上位委屈地道:「不為十倍百倍利,誰願在這種莽荒之地拓業啊?只為小利,就蹲在國中買國債炒股票就足夠了。」

方武、礦工,乃至仙洲公司的人都暗自點頭,不是為大利,誰願意賭上性命和一輩子前程,跑到這海外來呢?

聽魯漢陝說到林家的朗州,藍鼎元想到自己藍家的東明州,苦笑著搖頭道:「可現實就是如此,大利也不是光有心志就能得的,還由老天爺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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