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淮揚辯難

揚州在滿清時代富甲江南,不僅是南北通衢,兩淮鹽商更群聚於此,以至明清時美女經濟昌盛,造出了「揚州瘦馬」。還不止美女,那些個仕途無望的讀書人,也以字畫為業,群聚揚州,乞食於附庸風雅的豪商。揚州文盛,李肆前世時空里所謂的「揚州八怪」,跟「揚州瘦馬」相映成趣。

可在這個時空,李肆這根攪史棍崛起,江南被英華侵蝕多年,如今盡收於英華治下,經過幾個月恢複,揚州雖繁茂如舊,風情卻大不一樣了。

兩淮鹽商等一類皇商官商先是被李肆和雍正聯手洗刷,餘孽又被李紱和年羹堯抄家,英華大軍入揚州,剩下一些跟清廷關係緊密的也全都北逃,豪商階層幾乎十不存一,依附這些豪商而興的青樓、珠寶、華服、珍奇、地產等行當全都垮了下來。

今日的揚州,街上再難見提籠架鳥,金玉滿身,悠悠閑閑在街上散步擺闊的老爺。來往人流不斷,腳步比往日快了不少,趕工的、運貨的,都恨不得有縮地成寸的本事,一寸光陰一分銀啊。

人流之外,車流盛於往日數倍,樣式繁雜,馬車、驢車、人車什麼都有,乘客也再非往日少數富貴人。轎子偶爾也能見,卻引得眾人側目鄙視,慢一步就少掙一步的銀子,真傻!轎夫有這力氣,單獨去拉車,至少多掙一倍,真賤!

滿街招牌林立,多是民生常用之物,便是那古董堂號,也擺出鐘錶鏡子之類的「南物」,門口大青瓷瓶換作了落地鍾。而街角和酒肆茶樓處,往日擺的都是書畫攤子,說書先生嘴裡也是什麼《金瓶梅》、《西廂記》,可現在街邊全是賣報攤子,說書先生滿口江南乃至英華國事。

昔日那紅燈籠高掛之處,不少都改了牌坊,不是織坊就是巧堂,賣的都是女人家的針織絲棉、白粉胭脂,憑街拋絹的姑娘們推銷的不是自己,而是貨物。當然,老字號還依然屹立,只是姑娘們招呼恩客的方式有所變化……「附贈混元罩,再無毒病擾」。

繁華街巷之後,琅琅讀書聲不絕於耳,卻非往日十多二十歲的童生,竟是童音更盛。

童生秀才們去哪裡了?

都去淮揚學院了,揚州讀書人還不是特別清楚「學院」跟「書院」的差別,只知道一件事,考進學院,就相當於舉人,學院畢業,就相當於進士。之前南岸幾家學院建起,揚州士子滿心抱怨,現在淮揚學院建起來了,自然要去見識見識,摸摸龍門,祈禱自己能入這龍門。

一行車隊自淮陽學院側門進入,學院寬闊前場竟被上千人圍住,大門外更有洶湧人潮,卻個個屏息靜聲,誰張嘴就遭旁人怒視,即便看不到,也要聽前場里的動靜。

李肆下了車,隔著人潮,就聽到了辯論之聲,一個聲音堅如金鐵,鏗鏘有力,吸聚了全場人的注意力。

「世不平,乃德不清!德不清,乃道不正!為這不平鳴聲,難道不是讀書明理之人該做的事?此雖墨家之言,可張載也言士子之求,是為萬世開太平!承天府白城學院,為何要立太平樓?恰證我朝也懷此大同之志!」

「太平太平,富貴相均,人人皆平,自此無爭,萬世安寧。此志此言,難道不該是士子所求,士子所學!?」

汪瞎子……他怎麼也跑這淮揚學院來了?

李肆一怔,國中墨社「矩子」汪士慎,之前求墨仁合一而不得,現在又折騰到這裡了?

這跟之前上報的日程細節有異,揚州知府攜揚州學諭、淮揚學院山長前來覲見,說是汪瞎子不請自來,要淮揚學院開設墨學。眼下來人太多,學院不好硬趕,只能讓學院里的教授上場,辯倒這傢伙。

「唔……朕還成了唐僧肉,你們啊,都要來咬一口。」

李肆道出了這幾人的小心思,是想借他這個皇帝來趕走汪瞎子。

墨學雖在國中復興,講的是公道均平,主張不切實際,還混雜進了鬼神之說。學生自組墨社難以干涉,可學院這種培養官僚之地,怎麼也不會將墨學設為正式學科。

英華天道求的是諸道並立,院方不好用強,也不能明貶墨學,就只能辯難以抗。把這麻煩丟給皇帝,那是再好不過。

知府和學諭惶恐請罪,學院山長劉大櫆卻還了嘴:「陛下乃天下共主,哺育萬民,也是承上天之命,行上天之德……」

李肆瞄了瞄此人,記起之前在車上看的資料,此人跟方苞是同鄉,雖棄了滿清,留在江南,但骨子裡還守著理學,當然,特別懂得權變的理學。因為在揚州頗有文名,被稱為桐城派「方後一劉」,也曾執掌過淮揚學院的前身淮揚書院,就選了他來當學院山長。

這個馬屁拍得別有用心,而容汪瞎子在皇帝親臨時搗亂,更是別有用心。李肆暗哼一聲,你怕是想借我這皇帝之威,在這裡駁斥,乃至治罪汪瞎子,就此打壓墨學,逞了你興儒削墨之願吧。

這還是個「求一」的舊知識分子,主張跟自己不一樣,必欲滅之而後快,為此可以不擇手段。不是江南文人久經理儒浸染,基本都是這貨色,只能靠他們先拉扯起本地教育體系的框架,李肆還真想把這些人全換了。

李肆冷冷道:「哺育萬民,乃人之父母,天之脂膏,朕又非君父,何來此德?朕所承天命,不過是審裁紛爭,令這天下揚利絕害……」

劉大櫆臉色微微發白,趕緊縮到一邊,不敢再言。就算他聽不懂皇帝所言道理,卻也明白,皇帝已看透了他的居心。

隨行的文部尚書屈承朔請示是否止住爭論,開始學院立匾典禮,李肆擺手,他要再聽聽,淮揚書院是怎麼駁斥汪瞎子的。

「日有陰晴,月有圓缺,時分四季,地分山野,田有腴瘠,人有聰愚。天地本有不平,人世本有不均!你墨家要均平,先得令白晝萬古當空,再無春夏秋冬,山巒原野皆成平地,畝畝如一肥瘦。天地不平,何以平人世!?草木不均,何以均富貴!?」

「墨家止戰,可有分義戰和不義之戰?滿清竊居華夏,陛下領仁人義士而起,十數年兵戈,百萬人殞命,方開這亘古未有之勢,此戰你墨家要止么?沒有此戰,還有你墨家今日再起之勢?這就是義戰!衛國護民,華夏爭利,我英華年年不絕兵戈,你墨家也要止么?同理如均平,你所言之人世不平,就如兵戈一般,也混有天地人世本有的不平,要均此平,是逆天之行!」

「墨家所言不平不均,要盡歸於人世,那是絕了天人之連。以均平劃一人世,這未嘗不是昔日外儒內法之求。譬如人死,還要分病死、傷死、饑渴而死。你墨家就視這種種區分於不顧,只道人死之慘,不究人死之因。」

「不管是天道還是聖儒仁儒,雖講大同之治,講的是共富貴之治,以人心精進天道,以人力換得天酬,謀富貴於天,彼此不相爭相害。而你墨家如腐儒一般,就求在人人之間削平,損強補弱,不問強弱之由,只看眼中平不平。不究因,只問果,又與暴法何異?」

淮揚學院山長雖是理儒,可設立的學科卻已不是理儒所長,出面跟汪瞎子辯難的是白城、黃埔乃至三賢等嶺南學院調到江南的教授。這些人學貫中外,眼界已非同一般,言辭犀利,如刀子一般,戳在汪瞎子所持墨學的處處紕漏上,不僅場外「聽戰」的士子民人們紛紛點頭,連李肆也暗道,自己可不一定能駁得這麼犀利。

可李肆跟這些教授不一樣,他要考慮的不是駁倒墨學,因此對汪瞎子要怎麼反辯充滿期待。

汪瞎子沉默片刻,語調雖再不高亢,卻似乎壓出了胸腔之氣,推著話音向四處低沉地盪開。

「我墨家所循乃仁道,仁道為何?人人所願!天地本有不平,人心求平!上古之時,無官府,無朝廷,聖人不王而王,百姓自食己力,方有三代之治,那時天地不平,為何人世能平!?」

「官府繼起,始皇御一,自此而下兩千年,分合不斷,令得人世不平,萬民苦楚的,又何曾是天地的不平!?合時官府霸天地之有,掠百姓之利,近權者得富貴,草芥如置刀俎!分時強者以天地不平食人世之利,更是弱肉強食,處處不平!」

「天地不平,人可徙可力,人人自平。而人世之不平,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誰來削之抑之?官府么?官府握權柄,有權即不平!官府握人世最強之力,官府即人世大害,官府即生這人世不平!」

四周本靜,這一番話道出,更是靜得連呼吸聲都沒了,這、這話簡直太……

汪瞎子根本是豁出來了,把古墨的根底之述全兜了出來,直接明言——反官府!

在嶺南,大家還可當是學理爭辯,是務虛,不是太過忌諱,可在這剛剛換主的江南,簡直就是高樹戰旗,自繳頭顱啊,四周士子和民人全呆住了。

如果換作其他人,多半是要轉作感情論述,列舉人世種種不平,討伐弱肉強食的罪惡。可汪士慎不一樣,他本是理儒士子,在英華天道之思下彷徨迷離,雖覺天人三論確是天人大道,但具體怎麼實現,天道派所謂義利合一,卻是遮掩求利的皮面功夫,不是真理。

在嶺南所見種種,特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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