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四章 長江大決戰:還有第三代

「王爺,蔡師傅到了……」

紫禁城乾西五所,一處清幽書房外,尖尖的嗓音響起。書房裡,一個十八九歲,面目清俊的青年道一聲快請,再低頭看看書案,戀戀不捨地將一副畫卷了起來,卷到一半,再難忍住,抖著手取過一方印鑒,吃飽了印泥,啪嗒一聲,蓋在那副畫上。畫上飛天麗人原本白嫩如玉的修長小腿,頓時像被套上了一副猩紅腳銬,份外刺眼。印鑒上的四字隸書「弘曆親藏」,將此青年的身份道明無疑。

「四阿哥,逢此時節,該得謹言慎行,下官乃外臣……」

來的是禮部侍郎蔡世遠,用詞雖恭謹,語氣卻含著訓誡。

「侍郎是我授業恩師,學有所問,請教師傅,這算不得犯禁嘛。」

弘曆不以為然,皇家本有嚴令,分府皇子不得結交外臣,可蔡世遠曾是上書房大臣,自己的詩書師傅,來往密切一些也無所謂。

蔡世遠嘆了一聲,沒再說話,他也只是提醒。朝野都知弘曆雖無太子之名,卻受太子之實,康熙朝套在尋常皇子身上的忌諱,在弘曆身上卻大半無用。

「蔡師傅,眼下國勢險峻,皇阿瑪像是立在了萬仞險峰之巔,我弘曆既是兒子,又是臣子,總想著能做些什麼,為皇阿瑪分憂。看他這段日子就像是拽出了大半燈芯,正使勁燃著的蠟燭,我就心痛得緊……」

弘曆一番感慨,發自肺腑,讓蔡世遠也為之催淚。

「四阿哥能謹守己身,不為外勢所動,這已是為皇上分了憂。風雨飄搖,四阿哥就是備燭,保得天下還有光亮可盼。」

蔡世遠這話說得很直接了,萬一皇上燃沒了,你就得頂上,這才是你的真正使命。

弘曆點點頭,沒什麼驚慌乃至推讓澄清之語。跟康熙朝不同,雍正朝的儲位,自雍正登基時就已砥定。他弘曆不僅少時稟賦過人,還得康熙青睞。雍正剛即位時,龍椅還不穩,不少馬屁精甚至撒播康熙「以孫定子」的言論,宣稱弘曆是康熙看中的第三代,以此來證明雍正皇位的合法性。

「以孫定子」這說法不過是民間私傳,絕不會擺在官面上說,但雍正即位後,完全是按照皇儲的標準在培養弘曆,讓這說法在民間愚夫愚婦里頗有市場。

這個培養不僅是在學問上,更多是在氣度上。弘曆十五歲成親後,雍正就經常交辦差事,什麼祭天、祭先皇,祭河、祈雨,弘曆已是久經戰陣。

別看這些事只是儀式,因為是代皇帝而行,儀仗和排場都得作足了。皇儲就要以此來鍛鍊氣度,養出所謂「上位者」的風度,凝練出視臣民如草芥的通天心性,不如此,就會在大場面下如小民一般手足無措,將來就不能執掌天下。

跟康熙朝不同的是,雍正痛感諸皇子奪嫡,敗壞朝局,李肆之所以冒起,多少還跟奪嫡之勢有關。所以他沒有效仿康熙,讓皇子成親後就出宮分府,弘時二十五歲了,還被圈在紫禁城「阿哥所」的南五所里,而弘曆十八歲了,已授多羅寶郡王,也還住在阿哥所的乾西五所里。

讓弘曆去接觸實務,卻不讓其伸手過深,這也是雍正對弘曆的培養。巡視倉務、河工諸事,弘曆經常在辦,由此也熟悉了政務運轉,但又不必一管到底,完全是神仙下凡,看看即過,符合雍正主政的特點。原本雍正就恨不得天下大小事務全由自己一人而決,自不會讓弘曆來多一嘴。

在這種培養下,弘曆在朝野眼裡,氣度就格外雍容,帝王心性十足。跟康熙朝的太子比,他享受太子待遇,卻不背太子責任,自是無比從容。一般而言,老子太能幹,太強厲,兒子也就是這德性。

「但我總覺得,皇阿瑪之前用兵有些……過急,而且用兵之地似乎也有欠考慮。皇阿瑪英明神武,自是不會犯錯。該是我不識國政,思慮不及,可又難以自明,找蔡師傅來,就是想解此惑。」

弘曆說得委婉,其實還是在討伐父皇的國策,蔡世遠卻當了真,凝起精神,侃侃而談。

「南蠻冒起,挾兩樁時勢而來。一是洋夷器利,一是華夷之辨。前者火槍大炮,制滿州騎射,後者裹挾漢人之心,壞我大清滿漢一家之局。」

「先帝在位時,受諸皇子奪嫡牽累,而多年盛世,臣子們又人心頹唐,方有南北大局的破敗,徒讓南蠻坐大。」

「皇上即位,針對南蠻這兩樁大勢,定下了以器制器和樹立君臣大義,凝我大清滿漢人心兩策。南北能保十年安寧,已是皇上莫大功績。若非如此,南蠻當年奪呂宋,進江南,我大清可能就已分崩離析。」

「但南強北弱之勢已成,南蠻侵蝕之下,失掉江南已成定局。有賴皇上和晉商謀劃,將漕運轉商,即便失了江南,我大清還能得到江南糧米,一國根基可保不失。可南蠻一旦吞下江南,南強北弱之勢永無翻盤可能,皇上心憂的就是這一點。四阿哥也知,皇上的性子,絕不願坐以待斃。」

蔡世遠雖精於儒學,但也是深懂實務之人,對南北形勢分析得很透徹,弘曆全神貫注地聽著,聽到這,也拍著巴掌道好,這才是果決不屈,頂天立地的皇阿瑪。

「四阿哥很熟悉《出師表》,就該知道,當年蜀國國力遠不如魏,可武侯為什麼還一意北伐?多年不息?對,那就是以攻代守。」

「形勢雖是南強北弱,可南蠻也不是沒有內患。就如魏國自有內患一樣,南蠻行夷狄道,立邪魔教,正人君子,芸芸草民,都深受其害,道路以目。南蠻偽帝其實也是內外交困,南北相較,其實是看誰先頂不住。」

「皇上為什麼要選湖廣江西,而不是以新軍鎮平江南?因為江南是南蠻未得之地,即便壓穩江南,對南蠻來說,也傷不了心氣。只有深入南蠻腹地,震動南蠻人心,才能逆轉南北時局,將南強北弱,扭為南北相平。」

「眼下之亂,不過是些許小麻煩。而且是滿……是有些人對皇上滿漢一家之策沒能悟透,在扯著皇上的後腿。南蠻還造謠說皇上以十八條乞和,諸多小人鼓噪,更是敗壞時局。皇上一面治亂政之人的罪,一面派孫嘉淦為使臣去南蠻正名,相信大勢很快就會平定。」

到了實務層面,蔡世遠越說越來勁,弘曆的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恭恭敬敬送走了蔡世遠,沒一會,左都御史福敏又來了。福敏是雍正在潛邸時就指給弘曆的侍讀,也精於儒學,學問頗深。但說到眼下局勢,聽弘曆轉述萬蔡世遠的話,那股子書卷氣頓時消散無影,對著弘曆大發牢騷。

「南強北弱?這蔡世遠未免也太漲他人士氣了,看南蠻淫靡之風盛行,卻還能兼有器利和尚武人心?天下間,古往今來,哪裡有這等奇異之國?諸事自有利弊,事越多,弊越顯,華夏三千年,為何以農立國,為何以儒法治國,不就是要劃一,要去弊么?南蠻一國,諸道諸業並立,卻能全占著利處,不見弊處,荒謬……」

「什麼滿漢一家,蔡世遠一番話,其實還不是著落在漢人之利上?我看咱們大清壞就壞在把漢人看得太重。華夷之辨,在禮不在族群。我們滿人得了天下,滿人就是華夏!」

「滿漢一家,先帝只說,皇上卻在做,這是在自削根基啊!他蔡世遠滿口不提西山大營,就覺得西山大營也有漢人,拖著滿人一同死國無所謂。切!——漢人死個十萬八萬算什麼?咱們滿人死個十萬八萬,這大清還叫大清!?」

也不知福敏這書是怎麼讀的,居然能將滿人等於華夏這話都說得理直氣壯,弘曆卻是心有戚戚。

「西山大營若是能安然無恙,大勢還有可為!四阿哥就該跟皇上說說,臉面都是小事,把西山大營的滿軍營撈回來才是根本!最近有風聲說……」

福敏傳著小道消息,弘曆也是心頭劇震,沒錯,對此時的大清來說,西山大營的滿軍營可是關鍵里的關鍵,牽一髮而動全身。

「不好了!王爺,不好了!」

兩人正相對唏噓時,之前那太監高聲嚷著沖了進來。

「吳書來!這裡是宮中,你作死么!?」

弘曆惱怒地訓斥著,可吳書來卻不管不顧,就在書房裡跳腳大喊,手裡還揮著一份報紙。

雍正已下三殺令,即便是官員和宮闈,也不再容南蠻報紙相傳。但大家都是面上做足,私底下卻依舊在看,否則哪能了解南北時局。

扯過吳書來手裡的報紙,弘曆匆匆一掃,原本沉靜雍容的氣度頓時消散,臉色刷地透白。

報紙脫手,悠悠落地,福敏一眼就掃到版首的大標題,「西山大營困獸猶鬥,覆亡之日就在今朝」。

南五所,一處高牆四圍的小院里,另一個氣息沉冷的年輕人正用草棍撥著螞蟻,一邊撥還一邊嘿嘿笑著。

「三阿哥……」

一個太監進了小院,作賊似的左右張望,然後對年輕人附耳一陣嘀咕。

這年輕人正是弘時,一直被圈在南五所,聽完消息後,冷笑道:「西山大營完了,大清還能穩住?皇阿瑪,你此時該後悔了吧,殺八叔九叔十叔時,就沒想到有今日?有幾位叔叔在,滿人還能亂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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