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英薩變亂

日本為中國藩屬這種說法,最早起自東漢時倭奴國朝貢,光武帝授「漢倭奴國王」金印。但當時日本尚無統一國家,倭奴國只是當時日本上百部落之一,這說法也就只有象徵意義,毫無政治法統。

可這說法確實也不是毫無憑據,室町幕府的足利義滿,可是貨真價實地受了明朝「日本國王」的冊封,還不止他一人,而後的足利義持、足利義教,也受此冊封。這跟大明萬曆皇帝受文臣矇騙,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的事情可不一樣,這幾位將軍都是主動請封的。

而這個「日本國王」的名義,更早出自明初中日之間的衝突。當時日本是南北朝時代,後醍醐天皇委任懷良親王為征西大將軍,征討室町幕府,懷良親王以九州為據點,也就跟大明有了來往。

此時明朝初建,但倭寇已顯,跟明朝中期那些實質是中國海盜的「倭寇」不同,明初倭寇是真的倭寇。朱元璋遣使來到九州,向「日本國王良懷」遞書問責。懷良親王不知道是太傲慢,還是將明使當作元使,竟扣押主使,殺了五名從使。

而後大明派出了階級更高的使節,此時懷良親王服軟了,賠罪外加遣還倭寇劫掠的人口,遣明使以下國自稱,也用大明年號,看起來就像是大明的藩屬國。

懷良親王雖放低了姿態,但倭寇依舊猖獗,朱元璋威脅要攻日本,懷良親王也強硬相對。鑒於蒙古征日本的失敗,朱元璋吞下了這口氣,將日本列為不征之國。

由這段恩怨來看,中日之間不僅相互不了解(比如把懷良親王稱為「日本國王良懷」,懷良親王死後,遣明使依舊頂著這個名義),朝貢關係也跟琉球、安南和朝鮮等國不同,日本人絕無自居大明藩屬的認知。

但室町幕府主政後,足利義滿為行「替天計畫」,取代天皇,向明成祖朱棣稱臣,獲得大明「日本國王」的封授。在這段時期,就政治現實而論,日本還真當過大明的藩屬。

可這現實終究沒能上升到法統,原因也很簡單,畢竟在日本,天皇是法理上的最高統治者,而且具有神格,不可能向他國稱臣。幕府將軍受大明冊封,不影響日本的「國格」。

法理歸法理,現實難以磨滅,畢竟幕府將軍是實際的掌權者,因此足利義滿以及後兩位將軍受大明冊封的事,讓日本上層頗為糾結,索性也就閉口不談,時輪飛轉,一兩百年過去了,日本人也大多忘了這事。

德川幕府再開,不管是將軍還是重臣,對足利幕府的歷史可不陌生,陳興華開口就揭瘡疤,德川吉宗和一乾重臣頓覺痛徹心扉。

「日本人是怎麼對答的?老實說,我在殿外可真是捏著把汗,萬一日本人惱羞成怒,砍了知事該怎麼辦?」

回到禮賓館,羅五桂好奇地問陳興華。

「砍了我也好,兩國就此再增血債,讓國中那些高呼中日和平的人閉嘴。至於日本人的反應……無非是敷衍推搪。」

陳興華淡淡地說著,之前在御所大殿里,德川吉宗臉色瞬間蒼白,那些幕府重臣也如被塞了滿口糞便,老半天沒清醒過來,這讓他能從容不迫地將後面的話說出來。

大英要求德川幕府繳回歷史上的「倭奴金印」,以及足利幕府的「日本國王印」,由大英重新向德川幕府授「日本國王印」。此後德川幕府要傳位,也需要得到大英的認可和封授,完全將日本跟安南等藩屬國等而視之。

不僅如此,陳興華還傳達了大英聖道皇帝的上諭,南洋有事,各藩屬均要出力,日本也要出人出錢,盡到藩屬的義務。末了陳興華終於提到琉球,說琉球為大英藩屬,藩屬之間的攻戰絕不許可,日本必須儘快繳回之前的琉球密約,並遣使向天朝賠罪。

有那麼一刻,陳興華覺得,德川吉宗會跳起來,親自拔刀來砍自己。

但德川吉宗卻平靜了,只說這些事……需要研究。

當陳興華轉身而去時,聽到大殿之上爆發出巨大的聲浪,那肯定是在痛罵他,可他不在乎,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為此他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這項任務是他從馮靜堯手裡搶過來的,這幾年掌管勃泥公司的經歷平淡如水,他就希望能置身於波瀾壯闊的歷史之中,而日本……他跟日本可是有仇的,他的祖父在會安,就死於日本浪人之手。

皇帝對日本的態度有些搖擺不定,敵視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東西,這也影響到了朝堂對日決策。陳興華覺得,能以自己的一條命,讓皇帝,乃至一國,能將日本也列入國敵清單,值了。

羅五桂雖知此行是要激怒幕府,也希望目標達成,可聽到陳興華這話,也覺得脖子發涼,文官就是文官,一張嘴比一個艦隊的殺傷力還大。

兩人正在討論,幕府會多快作出反應,一個人急急而來,是薩摩藩的玉里良,他一臉凄絕,咬牙切齒地道:「你們中國人,良心大大的壞了!」

玉里良來此可不止是罵人,聽他說到正事,陳興華和羅五桂就抽了口涼氣,幕府沒反應,薩摩藩先有了反應?

禮賓館門口,一個人正跪坐著,頭髮披散,衣衫拉開,手裡還舉著一柄肋差,嘴裡正念念有詞,背後站著一位武士,斜舉武士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要切腹,背後那武士是當介錯的。

「薩摩藩絕沒有與中國人共謀,絕沒有叛國!我島津盛常在此切腹,證明薩摩藩的清白,為中國使節冒犯了將軍謝罪!」

要切腹的竟是薩摩藩家老島津盛常,這般決絕,讓本以為自己已經很能豁得出去的陳興華也心頭大跳,自己是不怕死,這人是怕活著……

「幕府的人跟他談了幾句,他就決定在這裡切腹了,真是俐落。看來不止是尋常武士,從上到下,日本人都不把命當回事。」

范四海已在門口看著,對趕來的陳興華和羅五桂這麼感慨道。

英華使團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陳興華都沒出聲阻攔,對日本人來說,切腹是很嚴肅的事,就如華夏士子赴死殉節,誰阻攔誰就是罪人。

當島津盛常的頭顱被介錯的武士刀砍下,帶著血水在地上翻滾時,范四海盯住了滿臉漲紅,似乎已經無法呼吸的玉里良,對羅五桂低聲道:「注意警備,提防薩摩藩的人為推脫責任,把咱們全砍了腦袋。」

日本歷史上的享保十一年六月六日,發生了一系列事件,被總稱為「英薩變亂「,薩摩藩勾結大英,壓迫幕府,損及日本國體,島津盛常的頭顱,只是薩摩藩在幕府前自證清白的第一顆。而且不管有多少顆頭顱,多少鮮血,都無法洗清這樣的嫌疑。

「家老的血不能白流!」

「我們薩摩藩不能成日本的罪人!」

「光靠家老的血不夠!只有殺光中國使團,才能讓幕府相信,我們薩摩藩絕沒有出賣尊嚴,絕沒有引狼入室!」

「去找玉里殿,要他下令動手!」

島津盛常切腹,極大地刺激了薩摩藩的基層武士,他們覺得必須要行動起來。

玉里良很矛盾:「我也想這麼干,可是薩摩藩的未來,你們就沒想過?不,你們不能這麼干!你們……」

他軟弱無力地表示著反對,武士們湧上來將他綁住時,他沒有絲毫掙扎。

六日入夜,如范四海所料,原本護衛使團的薩摩藩武士忽然襲擊禮賓館。羅五桂原本很緊張,他手下只有十來名侍衛,儘管是伏波軍中最精銳的戰士,可對上二三十名日本武士,在狹窄的建築里對戰,明顯處於劣勢。

槍聲不斷,混雜著刀劍的撞擊聲,薩摩藩的武士付出了十多條人命,將使團壓進了一間屋子裡,正在張羅柴火準備燒屋時,玉里良帶著幕府軍隊來了。

幕府軍平息了薩摩藩基層武士的反亂,卻沒有找玉里良問罪,這其中的貓膩,連羅五桂都能明白。

幕府不想背負殺害中國使節的罪名,所以要出手阻止薩摩藩,但同時又要威嚇中國使團,逼迫使團放棄之前的要求,跟幕府就事論事地只談琉球之事,或者……什麼都不談,就此打道回府最好。基於跟大明打交道的歷史經驗,不談明白,中國是不會動兵的,所以還會派使者前來,態度也會比現在軟化得多。

范四海冷笑道:「說不定還是幕府壓迫薩摩藩,讓薩摩藩自己動手的。」

陳興華拍案道:「薩摩藩還以為自己能跳出這個大坑?做夢!」

面對使團的問責,玉里良無言以對。

第二天清晨,禮賓館門口,島津盛常的血跡未乾,玉里良又跪坐在門口,他也要切腹,只是這一次,是向使團謝罪。

玉里良的腦袋在地上咕嚕咕嚕滾著,羅五桂忽然感慨道:「我忽然有些怕了日本人……」

范四海也點頭:「除了幕府那些掌管著實務的頭面人物,下面的日本人,一旦有了想法,什麼臉面什麼廉恥也不要了,豁出性命來干,一旦失敗,就乾脆利落地認輸謝罪,這是……真小人啊!」

陳興華卻看著那名介錯,鋼刀斷頸,似乎損了刀鋒,那武士正撫著刀,一臉痛惜。陳興華悠悠道:「這日本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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