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四章 皇帝的私心

「克柔啊,這京縣的知縣可是不好當的,不過你千萬別想岔了,本朝這京縣知縣,難在權衡各方之利,可不在應付權貴。南海縣以佛山鎮為樞,佛山冶鐵、佛山鋼業,佛山製造局、西口瓷業、南關絲織,家家都是萬人以上的大局。爭人,爭地,爭路,爭水,時時不得清凈。你若是能將其中利害掰碎了分辨清楚,讓各方心服口服,稱你公正,府道之門就向你敞開了。」

「聽聞貴妃要在佛山興武道大會,這南海縣的安靖怕是重中之重吧。」

「那你別擔心,京縣富庶,典史、巡檢和法司的人手都是足足的。且記好了,不管是分辨利害,還是安撫事態,縣公局的那些局董,你可得周應妥當,多讓他們發聲,但又要搞明白他是為一家之私,還是為他鄉鎮之私。」

「多謝府尊提點,職下之前在陽江縣,對撥轉公局也有心得……」

「這是在外,別尊不尊了,喚我玉純即可,來來,先賀克柔升階。」

廣州城府衙外的一處尋常酒家裡,應天知府程桂珏跟新任南海知縣鄭燮正舉杯對飲,鄭燮剛從陽江調到南海,南海是京縣,如程桂珏所說,只要表現出能勝任這個位置的能力,下一步就是府道的前程。

鄭燮從典吏而上,一路歷練頗深,他這個恩科狀元,在很多人看來,依舊埋首在地方,實在是屈才,可他卻不覺有什麼委屈。在陽江擔當知縣,他確確實實有了一展抱負的感受。為工商規劃產業,為農人爭取補貼,推動一縣修路搭橋,說服公局盡量在醫衛教育上多投入。短短一年多,陽江縣一點點如他所願那般變化。

最初陛見皇帝時,皇帝的那番話,此時他已有深深感觸,「爾等知縣還是父母官,但不是去教子民孝順朝廷。你們要幫他們立業,讓他們安樂,讓他們學會分辨利害,讓他們習慣靠律法為自己做主,讓子民的人人之私能匯聚為公,而不是讓人人之私成你死我活之爭……」

現在接手京縣,鄭燮面臨新的考驗。知縣的考評現在已是一個複雜的體系,學校、道路、醫院、水利、救濟、治安等等事業都有指標,指標之外,公局的考評也占相當一部分。而南海縣財稅充裕,硬體指標已不怎麼擔心,如何在公局身上拿到更多分數,這是他繼續攀登仕途之巔的關鍵。

鄭燮的目標,就是一省巡撫。本朝官制跟前朝不同,雖也分朝官和外官,但大家已不怎麼重視這朝外之分,更重視領域之分,就跟入行一樣。現今官場已有「九流」之說,也就是官途大致分「商、法、文、兵、刑、工、計、通、察」九行,其中地方主官是「通」這一流,不同流之間很難轉行。

原因很簡單,現在當官老爺可是要干實事的,不懂這一行就難以勝任,長久干一行,那自也是專了一行,轉行就麻煩了,除非有朝堂乃至皇帝特點。而這九流的各自門道,也隨著創先河者的著述,日日增多,漸漸成了一門學問,科舉也漸漸有向這九流擴展的趨勢,日後的官員就更不太可能跨行。

鄭燮跟程桂珏正談到明年的科舉變化,隔壁忽然傳來吵嚷聲,依稀還聽到「皇帝」兩字,兩人頓時支起耳朵細聽,這一聽,兩人同時變色,原來是有酒客在罵皇帝攬財。

程桂珏嘆道:「早前《閩報》出刊,檢版官就已是失察,不意昨日《越秀時報》再生事端,門下湯楊兩位侍中,是刻意要給官家難堪么?」

鄭燮悶聲道:「官家此事……終究是不太妥當,雖是與福建商人和清廷姦細暗中對盤,但還是損及了國人之心。官家大可借他人之手運作,何苦自己跳進去,平白給人留下把柄,官家終究是謀了大利。」

程桂珏搖頭:「自是大利,官家若是不親自操持,中間人私心太重,壞了事怎麼辦?」

此事鄭燮自有主張,依舊不服:「這半年風波,多少人哭號,多少人沉江,官家卻攬利在身,怎麼也說不上是好事。」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有人大聲喝罵:「你算什麼慘的?章黑子還跳了河呢,誰讓他一個小小街貨郎也敢發大痴心,借了三千兩銀子,要去博一把!?朝廷發的告示,魚頭街股市大門的對聯,他跟你一個德性,都不看在眼裡!還怪得官家來,壓根就是自找的!」

另一人附和道:「說得是,一股百兩以上,對咱們這些人來說,那就是一兩年的收成,三五年的余錢。真要買,埋頭收紅利就足了。要去追漲殺跌,這可不是咱們玩得起的。官家斂財又沒斂到咱們老百姓身上,斂的全是你這等貪心不足之人的財!」

那罵人舌頭打著圈地道:「我怎麼不是老百姓了?我怎麼就不是了!?許他皇帝摟錢,就不許我蝕財的老百姓罵人?有報紙說了,御史老爺叩請皇帝公布青田公司股本賬目,要讓大家看看皇帝到底賺了多少錢,皇帝不就當場拒了么?皇帝自己都在心虛嘛!」

鄭燮搖頭:「這終究是遭罵之事,今上此行,怕是難脫污點了啊……」

程桂珏看了看他,苦笑著搖頭:「官家背這罵名,可是為大家背的。」

鄭燮皺眉,大家?這有什麼說道?

程桂珏瞄了一眼外面那些正紛紛攘攘議論著皇帝是賺了五百萬還是八百萬的民人,悠悠道:「官家身邊人確實賺了一些,包括幾位娘娘,但官家自己,卻是一個銅子都沒落入腰包。」

鄭燮頓時瞪大了眼睛,皇帝沒賺錢?青田公司不是他的么?

「我的族弟程映德,跟青田公司的總司向懷良私交甚好。老向親口說的,官家出海前,專門料理過了青田公司的份子,把自己和幾位娘娘的股份全轉到了三江投資,把另外一些叫什麼『基金』的銀子加進了青田公司。」

程桂珏把著酒杯,眼瞳映著酒液的光色,顯出一絲迷濛,那是一種崇仰之至的情緒。他將這杯酒吞下,對愣愣的鄭燮道:「爵金這東西你知道吧。」

鄭燮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朝廷年初推行的一樁新政,不論文武,凡是任官二十年以上者,致仕後都將獲得爵位。獲爵者除了一系列特權,比如可推薦子弟入學院外,還會有一份爵金,雖不如在官時俸祿那麼高,養老卻是夠了。

但官場對這新政毀譽參半,因為官員俸祿要扣發一成,積存為未來的爵金,朝廷雖然說也要補貼,大家卻是不怎麼信的。

程桂珏道:「官員俸祿,現今可是跟物價掛鉤,三年一調的。十幾二十年之後,要讓致仕者拿到手的爵金依舊能養老,就靠扣發的一成俸祿就夠了?你我俸祿這扣下的一成,可不是單純的積存,朝廷也出了同等數目,匯聚成爵金,然後營運生利。」

鄭燮一口酒抿入嘴裡,正待下喉,聽得這話,咳咳噴了出來。

他聽懂了,感情這青田公司的本錢里,還有他們官老爺的爵金!皇帝在股市裡大撈一把,竟然是在幫文武官員賺養老金!?

當然還不止爵金,就在鄭燮噴酒的同時,無涯宮肆草堂,李肆嘆著氣,將一份清單放在了書案上,左右坐著湯右曾和楊沖斗,你看我我看你,對峙了好半天,才由臉上猶帶怒氣的楊沖斗伸手拿了去。

「看過之後,心裡有數就好,不要外傳。如果見報,朕是不認的,朕對外說辭還是那一點,錢,是朕自己賺走了。」

這是青田公司的股份清單,湯楊二位出動都察院的御史,向李肆逼宮未能得逞,乾脆親自上陣,一定要李肆給個交代,讓他說明白,到底賺了多少錢。他們一是弄清楚李肆的胃口有多大,一是也想從李肆這裡挖一些出來,為門下省的預算爭一把。

楊沖斗翻了一遍,覺得不對,再倒回來看,看來看去,眉頭皺得緊巴巴地小心問道:「陛下,怎麼這單子上沒有……」

李肆點頭:「沒有朕,當然沒有了,朕出海時,就已將朕和後園的股份全轉了出來,青田公司,沒有朕的一個銅子在裡面。」

楊沖斗驚住,湯右曾一把搶過清單急急翻著,越看臉色越紅。

「文武官員爵金!?」

「書院獎學金!?」

「善堂備金!?」

「將作監賞金!?」

「陸海軍傷殘恤金!?」

養老的,救殘的,濟貧的,青田公司新入股本,全都是這些「基金」,佔了青田公司三分之一。剛開始運作,這些基金的本金都很少,但在股市裡跟著青田公司轉了一圈,膨脹了七八倍之多,已可單獨運轉。

「這些基金,之後就將從青田公司里退出來,獨立為計司監管,投到國債中保本營利,不再進入股市搏殺。」

李肆品著兩位侍中的臉色,閑閑地說著。

「陛……陛下……,真沒攬利!?」

楊沖斗如夢初醒,痴痴問道。

李肆的話似真似假:「朕也想啊,可惜朕的銀子,全都在三江投資,投在鋼鐵、機械、造船、醫藥等實業上,想拿也拿不出來。所以只有後園的妃子們能拿得出銀子,跟著青田公司賺了一把。」

一邊的彭先仲終於坐不住了,揚聲道:「你們總是不信,陛下一直沒有私心!就連幾位娘娘,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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