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一人,一教,一國

承天府,白城學院,段宏時皺著眉頭,掃視翼鳴和徐靈胎一大一小兩個神棍,面色不豫地道:「讓她不入皇室,先去交趾?你們真當盤金鈴是聖姑,不食人間煙火?」

徐靈胎恭謹地道:「在交趾,我教與歐人羅馬公教所遺教民正面相持,人心教化孰優孰劣,成敗在此一舉。正是我教破關之時,盤大姑若能親至交趾一巡,我教當能大成。」

翼鳴道:「若是有了皇妃之位,去交趾就非這番作用了。所以啊,老段,跟四哥兒說說,讓他且緩半年吧,反正這麼多年都等了,為他的交趾大計,再忍忍?」

段宏時歪嘴道:「緩半年?為何不讓她終身不嫁,給你們這幫神棍當真的聖姑?天主教雖是你們一手撥弄起來的,可你們不過是添肉而已,皇帝給了你們骨,心是誰給的?盤金鈴!沒有盤金鈴的善心,英慈院的善行,這教能立得起來?能在短短四五年里,遍布嶺南,甚至及於江北?既是這般要緊,為何不徑直縛牢了她?」

翼鳴翻白眼,徐靈胎苦笑:「如此不近人情之事,可非我們所能為之……」

段宏時一巴掌拍在他還沒有完稿的《南明史》上,哼道:「所以我說呢,你們真當她是神女下凡,來為世人做牛做馬的!」

接著段宏時嘆氣,拈著鬍鬚,目光也飄移了:「你們這兩神棍加上她,竟能將一教憑空拔起,如燎原烈火,也將她自己陷了進去。老夫本有所感,若是皇帝昔日聽老夫言,早早將她納為正房,也不至於讓她受苦至今。」

翼鳴和徐靈胎對視一眼:「受苦?」

段宏時道:「她本就是悲苦之人,卻還能在厄境中抱持善心,遇上了皇帝,以生生報應之說,就該坐享福報了。可她避開福報,為著皇帝繼續破這世間舊勢,老夫總覺,不知會有多大報應正等著降下!皇帝親去湖南,怕也是心有所感,你們就不要再折騰了!難道缺了她,你們這一教就再行不得了?」

兩個神棍默然,片刻後,徐靈胎嘆氣道:「倒不是缺了她就不行,而是在交趾,那公教的一些東西深刻在教民心中,再難抹去。他們的主有神跡現世,有基督替世人贖罪,有肉身成聖。而我們天主教,只是血脈祭祀,教律清規,終不及那公教觸心之深。」

段宏時怒道:「所以你們想弄個聖姑過去顯神通?你們天主教是我天主道及於鬼神事之影而已!真要這麼弄,那就是跟我天主道分道揚鑣!那一套肉身成聖的東西,跟北地白蓮紅陽邪教有什麼區別?你們也弄,不等皇帝揮刀,老夫就要先剝了你們的皮!」

兩神棍趕緊分辨說這可不同的,正細論間,書院喧囂驟起,由小及大,片刻間就如怒潮一般洶湧。

這白城書院已建四五年,頗具規模,按四樓分學,定學四年,年年招生。今年已有一批人學成出院,在朝廷和地方各處任職。眼下書院師生總計不下三千人,加上教工僕役,足有五千人之多,聽這動靜,竟是所有人都鼓噪起來。

三人所處是書院最清凈的內藏書樓高處,一個人急急上樓,推門而入,惶聲道:「出……出大事了!」

翼鳴道:「道音,喘勻了氣,說全了!」

來人正是道音,只是他由佛入天主,說話有些繞圈子,先是說:「皇帝諭令,大舉北伐!」

這消息有些沒頭沒腦,三人訝異不已,三五年內不提北伐,這是皇帝既定國策,怎麼說變就變了?

接著道音才道:「北面擒了盤大姑……」

一陣亂響,段宏時手中茶杯落地,翼鳴扯脫長須,徐靈胎一蹦三尺高。

出了藏書樓,薛雪迎了上來,這傢伙連續完成北京和交趾兩樁秘事,現在又回了白城書院教書。向段宏時等人簡略交代事情來由,聽到李肆是將北伐諭令下給樞密院,段宏時眉頭稍展,點頭道:「皇帝還沒有亂了章法……」

徐靈胎心急如焚地道:「若是盤大姑出了事,誰知這形勢會怎樣!?」

翼鳴卻咦了一聲:「江上是怎麼了?」

白城書院毗鄰連江,對岸不遠處就是浛洸。平日江運雖然繁忙,卻還不覺擁擠。可現在江面船帆如雲,層層疊疊,向東西伸展開,幾乎都見不到多少江面,天知道有多少條船。

薛雪也奇道:「大軍調動?不會,西面的龍驤軍不會動,羽林虎賁該直走北江,那麼這是……」

徐靈胎振奮地道:「是我天主教之人!不少船上都掛著根環!」

所謂「根環」,就如天廟裡的「根牆」一樣,天主教的教民將祖譜掛到根牆上後,因為天廟是公祭,眾多教民一同祭祖。教民們就自發地用紙片記下族譜,層疊為環,套在手腕,公祭時各為其血脈心證,如此就公私齊備了。之後這形式發展下來,成為教民乃至天主教會的一樁象徵。看不少船的船桅頂端,飄著如蜈蚣風箏般的層疊紙環,說明船上的都是天主教民。

翼鳴抽了口涼氣:「怕不由上萬人之多?難道整個廣西的教民都動了?他們的消息快到這般地步?」

薛雪道:「事發至今已十日了,若是教民人人相傳,如驛站接力,三四日前就已知道了,廣西民心淳樸,心掛盤大姑,比其他處動作更快。」

段宏時忽然道:「老夫記得,當年廣州亂起時,盤金鈴被請進廣州城,西關民人還敢怒不敢言,直到光孝寺野和尚去燒天廟才引發大亂。」

「去年衡州,清兵突襲,盤金鈴正在城外建英慈院和天廟,民人蜂擁而去,萬人相集,雜亂無章。」

「現在……光是廣西教民,就已組起這萬人之勢,齊齊整整,我們這一國,怕不有十數萬人北上!若不是你們這幾日都在我這旋磨,我還真懷疑是你們把教民拉了起來。」

段宏時看向翼鳴、徐靈胎和道音,目光中既有沉重,也有迷茫,甚至還有一絲畏懼。三人對視一眼,再看看江面情形,想想段宏時所說的一國情形,心中也升起一股畏懼。自己所生創出來的教會,居然會爆發出這般超乎想像的力量,這力量是不是能掌控得住,對這一國,對未來會有什麼影響,他們心中都沒了底,自然會覺畏懼。

道音嘀咕道:「盤大姑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眾人下意識地都要點頭,卻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深思。

段宏時悠悠嘆氣,心道不止有天主教,還有尋常民人。盤大姑牽動人心至此,天主教吸聚人心如斯,令人駭異。工商士紳不過一成,九成都是尋常民人。民心散亂時不足為慮,而聚一時卻能撼動時勢根基。一國不容二主,鬼神之事不能奪世俗,若是拋開人情,拋開私心,盤金鈴……最好是死。

翼鳴暗道,瞧這動靜,盤大姑完全就是不聖而聖,她若是活著回來,真會應了段老頭的話,這天主教有了現世聖姑,那就成白蓮邪教。以此而論,盤大姑是不能再活著了。可嘆啊,段老頭說得對,她真如神女下凡,以身贖世人之罪。

徐靈胎想的前半段跟翼鳴差不多,後半段卻拐到了另一方向,讓他既興奮又慚愧,自責連連……

薛雪的思緒習慣性地飄到了朝堂上,他嘴角閃起一絲冷笑,居廟堂諸公,怕是有不少人都盼著盤大姑最好死掉吧,這樣他們就能鼓噪而起,踩著民心的肩膀,高舉北伐大旗,由此而謀它一黨之利了。

段宏時似乎也想全了,他沉聲道:「你們最好趕緊去北面,將教民好好勸撫住。此番形勢,要助皇帝牢牢握好。不管之後情事如何發展,你們這天主教,最好不要影響今上的決斷,否則這天主教的未來,老夫不堪言……」

翼鳴和徐靈胎等人正色相拜,匆匆而去。

再看一眼目光投向南面的薛雪,段宏時道:「老夫親去南面坐鎮,你代老夫去北面。盤金鈴一事,已非一人一教之事,而是我一國臨變的關口!能不能過得這道關,我們能做的,就是幫著他,看好各路惡因!」

黃埔無涯宮置政廳,李肆雖然不在,但每旬內閣會議依舊會舉行,諸事決議後,再送李肆處評定。這一旬例會已過,今日是臨時召開的會議,主旨自然是李肆發給樞密院的四道諭令。

「火器禁例里已加了持槍執照列入軍役備選的條目,為之後的軍役改制留下介面。」

置政廳里一直沉默,劉興純轉移話題,卻沒成功。

靜寂依舊,他終於忍不住道:「諸位相爺,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咱們可非前朝閣臣,袖手不理實務,只一張嘴定天下事。就著自己手頭所掌政務,就事論事,評定官家這北伐之舉到底可不可而已!」

眾人都有些不自然地嗯咳出聲,劉興純這話說中了他們的心事。大家居高位也有些時日了,開始有了絲審度天下的氣度。自然不會毛毛躁躁。而北伐之事關係到國運,意義頗為重大。李肆發諭給樞密院,內中就含著讓他們議定,而不是乾綱獨斷的用意,這讓他們都覺得開口艱難,一言定鼎的滋味真的好受?個中人才知。

范晉和蕭勝對視一眼,終於代表軍方先開口了。范晉道:「就樞密院來說,本心自是想著北伐,但準備遠遠不足。大軍集結、物資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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