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鼓風熔鑄鋼之國

「千載而上,先賢把礦石冶煉為銅,透過銅鑄而成的錢幣,天道一線即在人世生威。由它互通有無,人力貨物聚沙成塔,萬民得享其利,也由它壓榨人心,萬民坐受其害。三代而下,國稅由布帛糧米,漸漸轉為銀錢,此乃天勢,不可逆轉,而我等掌國宰民,應究這銀錢之上的天道,揚其利,絕其害。今日會議,不容虛言,我等當盡心於實事,朝廷與地方之稅制如何調理,攤丁入畝如何著落於實處,這兩事,乃砥定我英華新朝治政根本之策!」

廣州天王府正堂原本很寬敞,可兩百多官員分坐左右,不僅有椅,還有桌子,頓時讓空間顯得狹小起來。李朱綬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正堂里回蕩著,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英華第一次縣事會議,如今廣東全省,除了廉州幾縣外,其他九十來縣盡入英華版圖。仍在大年,所有署理知縣,連同政務三廳的官員都群集一堂,要解決這樁根本國策。

李朱綬閑居白城幾個月,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從英德知縣開始,他就跟李肆「蛇鼠一窩」,在清廷那邊的前途早已斷絕,而他才三十多歲,功業之心怎麼也難熄滅,不管是為求富貴,還是為展抱負,他都只能把李肆這新立之國當作舞台。

族人家眷早已被李肆安頓好,在白城閑得也實在無聊,眼見李肆之軍拳腳相加,東打西摧,勢頭蒸蒸日上,李朱綬再難閑得住,挺身而出,領受了天王府參議之職,執掌尚書廳,也讓劉興純和蘇文采終於騰出手來,可以專心撲在中書廳那一堆雜事上。

這個縣事會議,是以尚書廳六科所管事務,以及地方州縣所涉職責為核心展開的,李朱綬自然就成為會議的主持。

與會諸人構成複雜,尚書廳六科多是以前青田公司公關部和商關部的人,地方州縣主官多是吏員出身,還有十來人很惹眼,他們是原本清廷的州縣官員,主要是縣丞、主簿一類,基本沒有正印官。

這些「清官」對眼下這「開會」的作派很不習慣,首先是不必伺立,而是穩穩坐著,第二還有筆墨紙硯伺候,要記筆記,第三是除了李肆最初簡單幾句問候和鼓勵,接著李朱綬就話入正題,沒有一絲繁文縟節。

「這是坐而論道啊……」

程桂珏是原本的電白縣丞,受族兄程映德的勸說,降了龍驤軍,得了署縣事的職務。原本以為這一場大會是給大家封官許願,授品定階,順帶走走過場,定下正朔,大提眾人心氣,沒想到卻是把大家抓來討論具體問題。

「是坐而論事,青田公司就是這般議事,注意著點。」

族兄程映德原本就是電白縣的工商師爺,現任戶科主事,就坐在他旁邊,輕聲提醒著他。

「哎呀,青田公司規矩大,萬一我要打瞌睡,是要抽鞭子?還是要罰錢?」

程桂珏有些緊張,之前就聽程映德說青田公司律法森嚴,當初青田公司的李總司,搖身變為如今的李天王,做事是不是更加鐵腕?

「打瞌睡?等會你有本事打瞌睡,我叫你大哥!」

程映德兩眼圓瞪,似乎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

這時候端坐正堂主位的李肆開口了:「之前曾行文諸縣,來時要抄錄縣內戶籍田畝相關數字,不是黃冊,而是諸位實征錢糧之冊,現在給諸縣發下表文,按表文各項繕寫妥當。」

話音落下,文書就挨個傳下表格,程桂珏心說,好嘛,現場辦公,想打瞌睡都沒法子。

在場所有官員都聚精會神忙碌起來,這可是入新朝的第一樁作業,怎麼也得交上漂亮答卷,可主座上的李肆卻側臉掩嘴,打了個哈欠。

對他來說,這一場大會就是走過場,該怎麼分割地方和中央的財稅制度,該怎麼把攤丁入畝落到實處,他早跟天王府的參議們商量妥當。這是新朝,他要推行的是全新的治政理念,當然不可能靠剛從青田公司和滿清舊朝里拔出來的官員來定策。但讓這些地方官匯總他們所掌握的具體情況,也是完善所定政策的依據。同時讓地方官員參與到定策的過程中來,也能讓他們早日接受這一套新東西,畢竟新的治政體系里,地方官員依舊占著很重要的位置。

天王府的參議和尚書廳六科官員大多實際經手過地方政務,由攤丁入畝想到中央和地方的財稅關係,這個彎轉起來不怎麼費勁,但他們提出的問題,也正如薛雪在白城書院面對的問題一樣,如何讓新朝避免陷入這個怪圈?

「歷代王朝,包括現在的滿清,都沒真正認識到銀錢的本質。過去是條件不足,現在是堪堪差一線,但若我們小心調理,這一線也是補得上的……」

李肆的回答讓大家還有些摸不著頭腦,接著李肆的話,就讓他們意識到,這是一樁涉及太廣的工作,過程也將很是漫長,不過一旦開始,可是歷朝歷代都難匹敵的偉業。

「舊時各朝,都想讓天下是一個停滯僵化的天下,不然他們難以把握。可當銀錢深入天下諸事後,如果能把握住銀錢,就能大致把握住一個變化的天下。為此我們需要作很多工作,現在要做到第一步就是……」

李肆說出了讓眾人抽口涼氣的舉措。

第一,官府下鄉……

調整廣東全省行政架構,去掉直隸州廳的編製,全以縣代之。每縣按地域和人口密度分劃若干個鄉鎮,散而廣之地為鄉,密而聚之地為鎮。而像廣州府這樣的城市,則分設幾個區。

鄉鎮區只是稱呼,並無其他不同,每鄉鎮區都設立名為「公所」的衙門,經辦具體事項。

眾人聽這頭一條就懵了,這就是將官員規模擴大若干倍!

最大的問題是,錢糧怎麼來?

錢糧怎麼來?這個問題可不能簡單看官員俸祿,歷代王朝給地方定了若干編製內官員,由中央財政供養。可那點可憐人力完全不夠治理地方政務,都是靠著「雜派」,也就是地方稅來解決。

中央對地方有諸多治政要求,以便能實在掌控地方,包括文檔籍冊,民間事務管制,這都要人來管,但又不解決經費,這實際是中央認可地方要自己收稅。可基於大一統、強幹弱枝以及絕不多事等等儒法治政理念,中央也不願跟地方明確劃線,由此可以隨時一張紙就將地方稅捲走。

如果將這些雜派填實到地方,跟地方財政分割清晰,錢糧問題,自然好解決。

其他人則擔憂,會不會壓得民人更覺艱難?更有人直接跳腳道,宋時就有冗官之禍,這一策是誰獻的?禍國殃民嘛!

李肆搖頭感慨,儒法之念深入官心啊。

他止住了沸騰的人聲,說出了第二策,官吏一體。

眾人都不吱聲了,他們一時沒想明白其中的利弊。吏員自然都是想當官的,但李肆這一招,實際等於是取消了吏員的生存空間,要讓他們走到前台來。結合剛才的第一策,就能看出,所謂官員擴容若干倍,實際是把所有吏員兜了進來。若是吏員都按官員來要求,諸如迴避、監察等等由朝廷落在官員上的管制,也都要落到吏員身上,他們擔心,這一策既得不到讀書人的支持,也得不到吏員的支持。

「我是很想事事都和衷而就,但有些事情,涉及根本,就只能以力而就。」

這一點李肆很堅決,表明即使兩邊都不支持,他也要強行推動。

「我英朝之官,都不再是管人之官,而是管事之官。當官就是做事,做人的那種官,得把事情做透了才能爬上去。」

這話也點出了官員還是有區別的,這也就是政務官和事務官的區別,但不同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將是事務官,政務官的員額會很珍稀。

有人還是不理解,說民人各安其分,這天下就和樂融融,何須要那麼多做事的?又有什麼事可做?

有什麼事可做……這就是儒法之國的根基,絕不願多事。因為他們要讓社會僵化,因為儒法之國的官,真正要乾的就是四件事:收賦稅、興教化、斷刑罰、安鄉境。但歸結到底,後三件事也是為第一件事服務,而且是為朝廷收賦稅。

從本質上說,官僚集權專制時代的王朝,地方官就是中央政府派駐地方的稅務代理人。在這個基礎上,他自然沒有主動意願去提供「公共服務」,僅僅只是為了穩定稅源,才必須提供一些最基礎的公共服務,例如治安、救災防災和穩定人心,以及為中央輸送人才的教育。

中央政府匯聚了全國的財稅,提供的公共服務就只限於治理大規模的動亂和災害,以及抵禦外敵入侵。說起來,最初封建制向郡縣制演變,至少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社會需要更多的公共服務,比如治河和救災。

要向近現代國家轉變,關鍵不止在政治上層的權力中樞是什麼面目,還要看基層政權是如何構建的。將公共服務細化,推進到社會各個層面,這才是近現代國家的根基。而這個過程,在歐洲也是伴隨著工業革命逐步完成的。李肆為什麼說還堪堪差一線,就是他治下的廣東,還只有一絲萌芽,並未演進到那一步,這時候就需要他這個「英明領袖」來拔苗助長了。

從另一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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