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當不起的忠義

新會之忠義,讓雷襄無比感動,但也讓他總是難解疑慮,他始終難以面對一個問題,吃人和不忠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可忠義就真能抹去吃人之罪么。

沒來新會之前,這個問題本不是問題,張巡守睢陽吃人,後人都不以為罪,因為他有盡忠大義。

可到了新會,領略了新會人將婦孺推在前面的忠義,知道了六十多年前發生的故事,再受了那一番俗謠的轟炸,這個問題又再次擰結在心胸,而他一直沒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現在這八個字,讓他終於清楚這結到底是擰在何處了……

「我本以為,已經懂了什麼是華夷之辨,可現在,我又不懂了。」

他苦澀地自語著,這結,自然就是華夷之辨,崖山是什麼?是中國,是華夏!崖山在哪?就在新會縣城南面百多里處,就在這一縣之地里!

這座大桅路標南面就是崖山,百多里外的海灣里,四百多年前,數十萬宋人殉國。

這座大桅路標以北,就是他腳下的新會縣城。六十多年前,廣州抗清十月,全城被屠,接著新會就「傳檄而定」,沒見到什麼忠義。再過了三四年,李定國以南明晉王之旗東征,新會卻滿懷忠義,全力抗明,還留下了新會四孝烈的美名。

南北都是忠義,可這忠義,雷襄怎麼也難並列而論。新會人的「忠義」,根底是什麼?即便雷襄只是死讀書,也不會迂腐到認為那是「執本朝正朔之心」,那根本就是懼暴!他們不是受華夏之仁的感召,而是屈於本朝立國之暴的凌迫。而對讀老了聖賢書的他來說,仁發自華夏,暴發自夷狄。

跟婁學諭和這幫童生同在城頭,聽著那《大學》之誦,修身、齊家、治國,聽在雷襄耳里,自覺無比羞愧。這新會人修的是就我不死身,齊的是除我之外家,以此身此家而治的是什麼國?禽獸不如國!他渾身燥熱得恨不能一頭撲下城牆,這不是忠義!至少不是他求的忠義!

「夫君為何而憂?若是為憐惜妾身,萬勿掛懷……」

雷襄的妻子雷氏在他身後俏立著,雖然一身婦人打扮,卻還一臉青澀。見丈夫臉色青白紅不斷變幻,還當他在憂心前路,刻意寬慰。

可一想到前路,之前那歌謠又在心頭翻騰,出身書香門第的雷氏也是俏臉煞白。

「真要應了睢陽故事,妾身就只一求……」

雷氏雙手絞著手絹,不由自主地開口哀求,死並不懼,還有事比死還可怕。

「請於庖廚內剮肉,留妾身完骨。」

這低低凄語,像是一道閃電,劈在雷襄心中。

「不!我雷襄的忠義,絕不附同新會之忠義!」

他再顧不得其他,一手拉住妻子,咬牙道:「你我夫妻一體,寧可同死,也不能任你落入人腹!」

大桅下,參軍楊俊禮皺眉搖頭:「新會人已經不要臉了,做得再多,他們都不會臉紅,更不會羞愧得開城納降。他們有他們的大義,要給韃子朝廷盡忠嘛,當然內里是給自己的小命盡忠,這大桅高旗,怕是白費了。」

眾人點頭,都覺得太浪費,這麼高壯的一根大桅,怕不得上千兩銀子,天王為收攝新會民人之心,真是不計代價。可惜的是,新會童生的誦書聲還朗朗作響,新會縣城裡,恐怕沒人能被這座巨型路標上的八字所撼動,真正撼動的是他們這些外人。

「這不是給新會人看的……」

袁應綱撓頭,他必須攤牌了。

面對眾人的詫異目光,袁應綱小心翼翼地道:「我來這的目的,也不是要幫你們攻下新會的。」

什麼!?袁鐵板這一番工夫,竟然不是為拿下新會縣城而作?這傢伙只是在過自己的嘴癮么?

楊俊禮瞪眼,鄭永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張漢皖則已經把手握在了劍柄上。

袁應綱趕緊丟出了護身符:「天王有令,等教導營趕來,龍驤軍就可繼續西進。」

興奮、輕鬆、失落等等情緒在張漢皖心中交織而過,最終攔下來的卻是對大局的關心,張漢皖訝異地問:「要在這裡,在新會,設新兵營?」

袁應綱點頭:「要在這裡設第三個新兵營。」

教導營不是戰鬥編製,而是新兵訓練單位,把新兵營放在新會,李肆的這個決定讓眾人都覺有些匪夷所思。

張漢皖想不通:「不說訓練營的事,新會攔著向西的要道,就算糧草可以在前方直接籌集,可輜重彈藥都等得靠後方運送,不拿下新會的話,就只能走肇慶到恩平一線,這樣可是大費周折。」

鄭永也皺眉道:「靠新兵營,再配上一些火炮,倒是可以嚇住新會人,可終究是根刺,徑直扎在廣州府身邊,這形勢很頭疼。」

也許是要解釋的事太多,袁應綱一時沒了頭緒,訥訥說道:「這就必須提訓練營的事……」

楊俊禮一直在沉吟,聽他這話,兩眼猛然一亮。

「我明白了!哈哈……妙……妙啊!」

袁應綱不說話了,就聽楊俊禮如何說道。

「留下新會不佔,有兩樁妙處!」

楊俊禮還吊起了胃口。

「你們覺得這新會人如何?」

這問題,大家都眉毛鼻子皺到了一起,那還用說,噁心得隔夜飯都想吐出來!

「所以呢,我猜天王是想把新會留下來,第一樁妙處,自然是讓新兵熟悉戰場,同時也見識他們所要面對的敵人,到底是怎樣的內里。」

這個大家稍稍一想就明白,紛紛點頭。

「第二樁妙處更大,天王給我們的西進訓令里說到,我們跟韃子朝廷一戰,不止是血火之戰,更是人心之戰。這新會就是個現成的……教範,嗯,教範!韃子朝廷種種虛偽,種種逆亂人心之處,都可由新會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我猜,當天王收到統制的急報時,多半還在慶幸統制沒能拿下新會。」

楊俊禮這一番話,聽得鄭永張漢皖目瞪口呆,居然是這樣?

袁應綱蹺起大拇指:「楊參軍厲害,把天王的交代都說透了,天王的原話是……要讓新會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本來我袁鐵板還是一知半解,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嘿嘿笑道:「崖山就在新會,之前天王就讓我籌備崖山紀念館,沒想到新會人又在重演六十多年前的故事。張統制的急信一到,天王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說一正一負,新會都佔全了。崖山是悼念華夏淪喪和我漢人的忠義,而這座新會縣城,這些新會人,是滿韃奴役我漢人的活活生例!」

袁應綱笑道:「之前的熱身和後面三場戲,不過是將新會人的面目生生剝下來,天王說了,怎麼燥他們怎麼來,他們越不要臉越好,就是要讓新兵和其他地方的民人瞧見他們那副嘴臉!」

此時眾人才徹底醒悟,原來是李肆將這新會,變成了人心之戰的戰場,以此來看,他根本就不想拿下這新會縣城,而是將這新會人當珍禽異獸困起來。

張漢皖的擔心是軍事上的,可李肆也已安排好對策,新會卡西進要道,這沒什麼,直接在縣城外修兵站,有新兵營逼困新會,外加這幫人為求活命,不顧廉恥,怎麼也不敢出城攻殺,根本就不怕後勤受擾。

能擺脫新會這處又粘又臭噁心死人的地方,龍驤軍諸人心懷大暢,楊俊禮卻還有一分擔心,新會人據城死守,驅婦孺擋炮,他們就圍而不攻,繞道而過,那其他地方要有樣學樣,那該怎麼辦?

「新會這般耀眼了,其他地方的事,天下之人,該是無心也無眼去看。」

天王府參議彭先仲帶著教導營來了,新會和崖山兩處「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建設,需要調動大量工商力量,必須得由他這級別的人物出馬。聽到楊俊禮等人的擔憂,他如此回答著,雖然沒有直說,但龍驤軍諸人都心中一震。

「這該是第三樁妙處吧,天王果然不是晉王。」

楊俊禮感慨不已,李天王知人心真是透入骨髓!

張漢皖和鄭永等人相視不語,也都心裡有數,這話彭先仲說得委婉,也確實不好公開說,新會就是盞明燈,將天王和英華軍的「仁心」高高亮起。天下之人,勿論內外,都只看到李肆在新會仁至義盡,好人做得已經直追宋襄公。新會的光芒如此耀眼,哪裡還顧得上看其他處?他們攻城略地,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屠城之事自然是不能幹,可再有地方像新會這般行事,那自然是不必再如新會這般顧忌。

「我覺著吧,其他地方也不該再有這種事,畢竟這般無恥的人,終究也是少數。」

楊俊禮的預測成真,十二月初七,他們離了新會,一路西進,新寧、開平望風而降,而在恩平,他楊俊禮也過了一把孤身入城,亮故國衣冠而收拾人心的癮。短短四五天,龍驤軍就推進到陽江一線。

龍驤軍西進了,新會依舊被重重圍困。

「俗話說,道亦有道!這般人連妻兒老小推在前面,還滿口念著聖賢書,他們忠的朝廷就是這般貨色!?禽獸都知道衛護骨肉血親,韃子果然是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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