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哥對四爺:最佳拍檔

「欽差是要派的,就是這人選……」

暢春園澹寧居後殿,康熙倚在軟榻上,語調悠悠,像是難以決斷。

這是一場頗違常例的討論會,嵩祝、蕭永藻、王掞、李光地都在,五個大學士來了四個,剩下一個溫達卧病,內閣幾乎齊全。除了大學士,還有馬齊這個署內務府總管,算是閑人。

只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馬齊也是以前的大學士,可古怪的是,角落裡還站著一幫人,一個個腰間裹著黃帶子。這是一堆成年阿哥,三四五七八九十,十二十四都在。

昨日康熙就下了諭旨,還定了主題,就是廣東之事,大學士和阿哥們都覺怪異。阿哥們集體參與國政討論,這可不合規制。大學士們揣摸,阿哥們串聯,打探到了記注官被下諭免去侍班,外加會議地點是偏殿,都得出了結論:看來康熙也沒當作正事,就只是隨便聊聊。

這個結論,大學士和阿哥的反應完全不一樣。大學士是橫下心來,豎起耳朵凝起心神,就看康熙出什麼牌。而阿哥卻是綳足了心弦,就要看有什麼能出頭的空子,好得勁地鑽。

會議開始,康熙神色如常,並沒有解釋這麼古怪湊席的用意,而是如嘮叨家常一般,從江南的順風快遞案子,講到了廣東在奇技淫巧上的鑽營,最後憂心忡忡地說,長此以往,人心敗壞,政阻治潰,天下危矣。

這是在強調廣東問題的重要性,眾人都唯唯諾諾應著。接著康熙就面露難色地說,這事根底難明,要下手不知該動何處,也不知該下力多大,所以要大家集思廣益。

廣東之事,現在能確定的只有一樁,那就是具體情形如何,北京這裡兩眼一抹黑。所以這集思廣益,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得派欽差去查,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多半是貪狡之匠群聚,視朝廷法度於無物,地方也與之遮護,遊走規制空隙,這事涉於吏治!」

李光地很氣憤,他知地方政務,玻璃、泥石什麼的,朝廷之前沒有相關法令,這也就罷了,可滑輪是鐵業,地方要批鐵業,都得按禁榷之物管制。現在如此泛濫,馬車也用,船也用,據說江南織機也用,哦,那織機也是鐵做的,這根本就是禁榷失控,背後一定有不少官員貪瀆。

所以,他建議的方向是從廣東吏治查起,派欽差去廣東嚴查,看地方官員是不是在勾結工商,欺瞞朝廷。

李光地這番話直指問題關鍵,說得康熙連連點頭,調子也就定了下來。而接著康熙就問派誰為欽差,讓眾人都有些訝異,這是要提前內定好欽差人選?

大學士就事論事地商議起來,這時候閑人馬齊躥了出來,叩首啟奏。

「廣東之事,若真如李光地所言,恐怕是全省官員糜爛,即便尚書赴粵,都難料理首尾,只能是閣臣親往,才能震懾得住。」

大學士們皺眉,他們個個都是老頭子,身體都不怎麼好,去廣東?那是讓他們別回來了么?

阿哥們卻是在想,多半是這馬齊在繞著圈子請纓。

接著馬齊說出來的話,讓眾人震驚不已,都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

「可諸位大學士都已年高,難歷顛勞。微臣斗膽妄論,此欽差的人選,阿哥們最善!」

殿里沉默了好一陣,然後響起康熙的高聲叱責。

「荒謬!昏聵!」

康熙似乎很生氣。

「此等瑣難政事,豈可讓朕這些不成器的兒子去操持!?今日讓他們站在這,就是聽聽而已,朕看你馬齊也是離朝堂太久,不知國務艱難了!」

被訓斥的馬齊不迭地叩頭,可心中卻是一片舒坦。康熙這語調純粹就是刻意吊上去的,根本就沒什麼怒氣,他跟老了康熙,這點揣摩功夫還是有的。看來自己還真是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幫皇上當了一回出頭鳥。

大學士們恍然,難怪康熙今日要招阿哥們來呢,繞了一大圈,其實聖心已定,就是想派阿哥去廣東。而馬齊這個閑人,原來是來當托的。

可再想想,康熙也不得不繞一大圈。皇子當欽差歷政很尋常,可跑去廣東,這真有些出格了,出格在一個字:遠。這遠應在兩方面,一是不安全。大清砥定,除了統兵作戰的皇族去過雲貴兩廣,就再沒誰跑到那裡去,怕的是水土不服。阿哥這樣的千金之體,出了事誰都擔待不起。二呢,因為遠,皇子要肆意行事,消息來回遲緩,還不知會捅出什麼大婁子。這大清的皇子雖然比前明宗室幹練,可終究身份特殊,做事不可能如尋常官員那般周護大局。

第二個擔憂不能出口,大學士們也不顧康熙還在矯情偽飾,似乎等著他們出言附和,都紛紛跟著康熙一同指責馬齊,想藉此熄了康熙這奇思妙想。李光地還說自己是閩人,知粵事,徑直請纓,這時候才見康熙臉上真顯了一分怒意。

康熙和大學士們沒勾搭上,這邊的阿哥們已經耐不住了。老九老十乃至十四幾個都看向老八胤禩,而老八也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雖然廣東確實太遠,換在往常還是畏地,可這麼一樁要務,怎麼也要攬在身上,為自己掙回一些分數。

「兒臣願……」

他剛剛開口,就被康熙吼住了。

「你是要去查你的錢莊生意有多紅火呢,還是再去找洋人打造一幅更合身的洋甲!?」

空氣驟然凝聚,胤禩像被一鎚子砸中腦門,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地趕緊叩首請罪,儘管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忌諱。

康熙不耐煩地哼聲揮手,看也不看像條斷了脊骨的狗一般縮下去的胤禩,接著沉聲道:「此事官商勾結,牽連頗雜,沒有大決心之人,去了反而壞事……」

他一邊說著,一邊掃視其他幾個兒子。原本一直縮在人堆里的胤禛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住了。

一股烈火自胤禛心底轟然升騰而起,他再沒半點猶豫,跨步出列,一展袍擺,兩膝咚地砸在地上。

「兒臣願往!」

這四個字如刀一般,既冷又銳,還帶著剛沾染的人血,熱氣直溢。

從暢春園出來,胤禛只覺恍如夢中。

殿上他一反過往行事,主動請纓,康熙連說了兩個好字,然後一句「我看老四有這決心」就把大學士們的嘴給堵住了,之後還單獨留下他叮囑了一番,讓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終於沉底。要知道他跪下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後悔了。

胤禛從來都知道,康熙不會把位置交給他這個兒子。太子被廢之後,門人也在慫恿他動作,他卻很清楚,自己沒希望。因為他的性格,他的行事之風,康熙都很不喜,甚至還說過老師沒教好他這類話。雖然被封了親王,卻沒接手過什麼正經事務。平素潛心修佛,想磨磨自己性子,也沒奢望靠這事讓康熙對自己完全改觀,就防著老八那幫人整治,他可不像老八一黨有那麼大勢力。雍親王府正門前的石獅子,不如八貝勒府後門的地磚,荒寂得瘮人。

可他是男人,心中那點念想總還存著,真有了機會,他絕不會放過。

回到王府,胤禛已然血冷心平,皇阿瑪說了,廣東之行,須得大決心,看來自己這皇阿瑪,是看中了自己這把刀啊,就不知道,皇阿瑪揮著自己這把刀,到底是要斬什麼妖孽呢?

「我是刀,刀也是我,要斬什麼,還不得由我的眼來看,我的心來定么?斬後的是非,就由皇阿瑪來評斷,只求問心無愧!」

他冷冷一笑,躊躇即消。

派皇子出廣東視事,確實震動了朝堂,而且還派了苛厲寡恩的老四,這事更是讓人心悸。就連李光地都專門找了湯右曾和田從典,囑咐他們儘早知會廣東方面,有什麼首尾趕緊收起來。

「廣東……血色將起啊。」

李光地如此感慨著,當然,他說的是廣東官場,而且,他也不是在說老四。康熙之前選老四去廣東那場戲演得太不敬業,讓他們這些人想捧場都覺臉燥。真正想動刀的其實就是康熙,而且刀鋒還隱隱將老八一黨帶了進來。可嘆不管是老四還是老八,都還沒悟到自己其實是在康熙的案板上翻騰。

這些話李光地當然不會說出口,這幾年來,康熙經常跟他談起儲位之事,連帶諸位阿哥之爭,李光地都看得通透。此次派老四去廣東,絕非一時的心血來潮。

在李光地看來,之前在朝會上,禮部尚書赫碩咨隨口道來的閑話提醒了康熙。他一直沒定下儲位,大臣們卻不得不預先站隊。廣東之事,跟老八的結黨又有一定的關係。這站隊之風,已經刮到了地方。地方結黨的後果就是欺瞞朝廷,一體謀利。廣東巧匠以奇技淫巧敗壞國政,波及江南這事,不過是整件事情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此事一方面涉及國政根本,一方面又涉及儲位之爭,光從朝堂上下力不夠,所以康熙要朝廣東揮刀,而普通臣子是當不成這刀的。唯有老四,既是皇子,又沒為儲位跳騰過,行事也冷厲,早前在跟從太子時,就跟老八一直不對路,正適合干這事。

「讓一個兒子去收拾另一個兒子,這就是人主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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