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對戰狼狽的代價

「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就念著等你。」

「聽他們說了,本是奔著我來的,她自己招上了麻煩。」

「別傷著了,更別想著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娘說,這就是她自己的命……」

關鳳生的話還在耳邊回蕩,關田氏的凄聲哭泣一直在盪著,關蒄早哭暈迷了,李肆抱走她時,她還緊緊扯著姐姐的手不放。

李肆蹲在自己院子里,望著幽藍天空發獃,手裡一張紙隨風微盪,那是關雲娘的遺書,她識字不多,上面只有三個字:為什麼。

「為什麼……我還要問為什麼呢!?」

百味雜陳,匯成了一股濃稠之物,將李肆的心口裹得如鉛團一般。

他是在懊惱,昨晚分明該感覺得到關雲娘的心思,她沒把自己當救命恩人,而是當成給了她交代,以為自己要納她入門,那作派是想學著關蒄留下來的。

天可憐見,救下她時說的那些話也能讓她品出那樣的意思?這又是李肆的無奈,時代的隔膜真有這麼大?

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有這麼大。什麼有我在,一切包在我身上,聽在這個時代的姑娘耳里,還能怎麼理解?可他當時哪能想到那麼多,還抱住她拍背安慰,這是1712,不是雙方已經有了深入淺出的交流,還在討論性格合不合的2012……

這點年紀的少女,愛慕虛榮也不是大過,手鏈的事,李肆不怪她只怪自己,她心中的情意如何轉折,李肆也不關心。讓他惱怒的是,怎麼澄清誤會了,她就要去尋死,不管死活都賴上了他?真是何其無辜……早前拼著裝傻跟她抹了關係,結果還是沒能躲開。

最後他是恨其不爭,二話不說就尋死,怎麼就這麼輕賤自己的性命?之前段宏時說到浛洸那小女子投井,那還總是有人逼到眼前,可昨晚有誰逼她來著?

「為什麼……為什麼……」

他咬牙切齒地念叨著。

「因為她已經失節,你不願納她入門。」

蒼老嗓音響起,想曹操,曹操就到,是段宏時。

「她哪裡失節了!?我哪裡不願……不,這跟失沒失節也沒關係!」

李肆氣得頭痛,也懶得去迎自己這便宜師傅。

「為師所言,不過是眾人之見,跟事情的根底沒有關係,跟你怎麼想也沒關係。」

莊子里這麼大動靜,段宏時自然再閉不了關,事情看來都知道了。

「老師你是要說,她也是死於眾口鑠金么……」

李肆無力地呻吟道,這是老調常彈,禮教殺人,果然無比犀利。

「是的,她是那些以後會嚼舌頭的人害死的,是大家以後看她的目光害死的,是你害死的,更是她自己的心中賊害死的。」

段宏時的嘴巴也很犀利,說得李肆直喘粗氣。就個人情感而論,關雲娘的死對他沒太大的觸動,他更多在擔心關蒄的情況和關家父母的情緒。可要命的是,整件事情好像他是最大的罪魁禍首,雜亂心緒糾結在一起,鬱悶難以言表。

段宏時正說到他的心痛之處,開口要爭辯,老頭揮了揮手,搖頭道:「可在大家眼裡,你和她,都無可指責,都沒錯。沒人會指責你心狠,只會嘆息她命不好,沒人會嘲笑她輕賤性命,只會讚揚她貞烈。」

李肆艱辛地開口:「這……這不對……」

當然不對,他可不要這樣的世界!

段宏時長嘆一聲:「之前為師說的那句話,看來你是還沒完全明白啊。」

他坐到了李肆的身邊,也抬頭看著碧藍的天空。

「代價……要跟朝廷,跟道統相抗,就得付出代價,你準備好了嗎?」

熟悉的問題,晃動了李肆那滯重的心緒,他呼出一口悶氣,誠懇地點頭:「我錯了,老師,我以為自己準備好了。」

他以為自己面對的危險只是刀槍,代價只是自己的腦袋,延伸而出,敵人只來自身外,卻沒仔細去想過,更大的危險是在所有人心中。

李肆也不是沒想過心中賊,不然也不至於費盡心力在金礦和公司上做文章,而且都小心翼翼,盡量讓村人受到的傷害低一些。可這都是在關注清廷的威勢,在關心那根辮子。卻沒注意到這個時代的禮教威力,沒注意到女人的小腳,這個敵人,殺傷力不亞於朝廷權柄,還更難警惕防範。

「為師也說過,你對錢,也就是資本琢磨很深,可對天道,也就是人心,還沒有摸透。錢之於法,人心之於儒,這人心的去處,在你還沒豎起如錢那般的了悟之前,你就得如防狼一般防那腐儒!」

段宏時這架勢,似乎又要和李肆來場腦力激蕩,李肆苦笑:「老師,弟子心情好一些了,不必再變著法地安慰我。」

段宏時叱喝出聲:「為師管你心情好不好做甚?知其理才能順其心正其行,你給為師好好聽著!」

李肆獃獃看著段宏時起身,暗道如果不是那根辮子,這便宜師傅就是神仙了。

「為師這幾日閉關沉思,雖然在天道上還未有所得,卻由你的資本一論看透了一件事,一件為師十多年來苦思無解的事。」

段宏時這話讓李肆真來了興趣,賢者就是賢者,拿著他的刀坯,居然這麼快就煉成了一柄寶刀!這次是要斬啥?

「儒法之一已入困局,這困局為師之前看了出來,卻一直沒看明白是為什麼。」

還是個為什麼……李肆心想,這是在說,滿清為何能統治中原,繼而開創什麼「康乾盛世」,然後癱軟在地上,成了列強挨個輪的大篷車?

「得了你的資本一論,為師比照著梳理了一遍歷史,終於有了新的發現!這儒法之一,天生就在跟資本之一對抗!」

「西域成就了雄漢盛唐,也就是在那時,你說的資本之一,雖遠未有頭腦,爪牙卻自在,連通商貨,牽動朝局,創出華夏偉業!」

「兩宋雖然未復漢唐,卻海貿興盛,加之五代殘局,資本還有挪騰之地,也使得兩宋另有一番繁華。」

「元時根本就是匪商勾結,失去了儒之一足,只以法支撐,這法就再難頂住資本的掙動,資本也被權柄盡皆拿捏。」

「明時儒法得勢,資本下被儒阻絕,上被法之權柄操持,逞了腐儒之願和雄主之心,卻留下後日基業崩塌的禍患。」

「再及滿清……」

在李肆面前,段宏時當然毫無顧忌地用「滿清」來代替「本朝」了。

「滿人自蒙古人那吸取了教訓,綱目上,將儒拉了回來,匯同法,一體壓控資本。枝節上,修繕了明時的漏洞,將法與資本勾連得更深。」

段宏時一連串話,讓李肆點頭不止,就是這樣,華夏傳統的儒法,就是與資本天然抗衡。不如此它無法消除華夏各地的差異,將之凝固為一個大的整體。可在某些特定時期,資本的原始形態有了喘氣的機會,就讓華夏歷史呈現出繽紛亮麗的一抹色彩。一如漢唐經營西域,以及兩宋那段糾結難言的歷史。

儒法對華夏的貢獻,是造就了一個統一帝國的坯子,由秦而下到眼下的滿清,都基於這個坯子澆鑄。但儒法的危害也在這裡,坯子是整齊劃一的,資本是流動尋異的。在資本已經顯現出力量,可以朝它所主導的那個一前進時,儒法就圈住了它。它力量越強,儒法的壓制越瘋狂,當外面的世界已經被資本一統,朝華夏衝擊時,這個坯子內外相應,沒有半分抵抗的力量。連坯子帶著華夏沉澱下來的精華,都在這衝擊中碎裂,而重組適應資本的坯子,卻是個極為痛苦和漫長的過程。

不過……複習這段認識有什麼意義?以儒法和資本的抗衡來縱觀歷史,滿清有什麼特殊之處?

段宏時沉聲道:「今日之困局,正是儒法在滿清身上得到了兩件至尊法寶的結果!」

李肆瞪眼,倚天劍和屠龍刀?

「過往歷史,儒法從沒有真正實現它們的目標:讓天下盡皆耕戰之民,以士人主宰國政,天子垂拱而治,商人只居末處,通商貨有無而已。」

「而滿清入主華夏,帶來了兩件法寶,這解決了儒法的兩個致命難題,原本這難題是它們之間相互掣制的軟肋,可這兩件法寶卻斬開了牽連,使得它們可以互不相擾,各居表裡。由此凝固一體,束縛地勢!」

段宏時這烘托,李肆已是聽得心癢不止,這說的正是滿清為何能得天下,為何能治天下,為何能被世人,乃至後人奉為正朔的原因。

「這第一件,就是暴力!絕對的暴力!法之依賴為暴力,為君者擅用,受儒之約束。而滿清以異族之姿入主華夏,固守本族傳承,滿漢相隔。君為華夏之君,卻又為夷族之酋。以暴力行法,無可指責!因為他是以夷酋之身施暴,華夏之儒管不到他!如此暴力,正是法的至上之力。」

段宏時這話,李肆得在腦子裡轉個圈翻譯一下,簡單的說,滿清皇帝所握的暴力,是不受譴責的暴力,而君王握有絕對權力,施暴不受任何譴責,正是法家的思想根基。在滿清之前,除開蒙元,漢人所建立的帝國,都在同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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