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一隻猛獸,一隻猛獸在華夏蟄伏

「那是什麼!?」

段宏時紅著眼問。

李肆舉起手中的書,五個歪歪扭扭全然不見肉的丑字映入段宏時眼帘,端詳了好一陣,段宏時指著其中第三四字茫然搖頭:「這一詞作何解?」

想及這時候還沒這個詞,或者是沒那種解法,李肆嗯咳一聲,將書丟開,又提了一個問題。

「老師,你對工商是怎麼看的?」

段宏時情緒漸漸平復,坐了下來,沉吟一陣後,皺眉道:「莫非你瞧上了楊朱之學!?」

李肆穩坐釣魚台:「請老師指教。」

段宏時微微搖頭:「工商一道,《鹽鐵論》已經辯得差不多了,後世再沒超出此書之說……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

段宏時背了一大段,接著來了一句:「可最後的結論是什麼?罷之,不便也!也就是不便而已,微末枝節爾。」

李肆笑了:「這不是前後矛盾嗎?」

段宏時嘆氣:「這不過是恆寬不想讓爭論上升到工商與儒法之爭,替桑弘羊調和而已。可也能看出,即便是能暢言的時代,工商也絕無可能與儒法並列,去爭那個得一的位置。自那之後,工商更只是賤學,甚至不成其為學,不過是皂隸一流的枝節。」

他搖頭道:「工商不可能得一,先秦楊朱學是道家異途,未能與商家和輕重家等說融匯,它始終無骨。不是附於儈商,損天下而逐利,就是握之權柄,荼害經世,一如王安石。」

這便宜師傅還真不是那種目光短淺,一聽工商就跳起來發飆的士人,而是直接說到了要害之處。

很多穿越者回到古代,想的就是工商立國。但正如段宏時所說那樣,在古代,工商是一種實務,沒有思想基礎的實務,即便握著《國富論》一類的寶書,沒辦法跟當時社會的基礎聯繫在一起,那就是鳥語天書。

在這個時代,在儒法合一的華夏,工商就體現在兩個方面,要麼是商人單純的逐利,要麼是集權官僚體制用來吸血,它沒有獨立性。

段宏時又加了一句:「歷代都看重工商,但都置於法之下,為朝廷財賦供食。儒則閉目無視朝廷的工商之策,專看根植於草民的工商。由此而將工商從草民一層驅走,由朝廷和官商把控,儒法一家,在這工商一途上也能看得清楚。」

接著他說到了很犯忌諱的東西:「就這商一途,本朝握控得比歷朝都深。上有內務府商人,也就是皇商,之下是官商,最下才是民商。以禁榷之策提縱天下,無商可自立。鹽鐵絲帛茶酒銅鉛礬,凡有厚利和草民賴其活命之物,都屬禁榷或管控之物,包括海貿,全由這層層商人而上,匯於朝廷和皇室所有。」

他呵呵笑道:「工濟於商,銅鐵鹽糖絲織營造,與商同理,所以啊,李肆,你說這工商,該怎麼能得一呢?」

聽清了段宏時的批判導言,李肆沒有沮喪,這些他都想得很透徹。後人未必比古人聰明,更不一定比古人見識深,但後人能看到歷史軌跡,這已經是再粗不過的金大腿。靠著這條金大腿,李肆這個並非經濟專業的記者,也就是所謂的雜學家,也能在這事上有一番說道,三百年後的歷史已經證明了由工商而起的一。

「老師,工商,只是一個表象,最活躍的一個表象,其實農事跟工商一樣,也只是個表象。在它們背後,還有一個東西。」

李肆將他那本書翻過來,指著封面上那第三四字。

「資本……」

段宏時皺眉念著,他還是不太理解這個詞。

「不叫資本也行,就叫……貨幣……好吧,直接說,就是銅錢和金銀。」

李肆不好說得太深,畢竟什麼交易符號什麼的,是後世在社會學基礎上深究貨幣的詮釋,屬於形而上學的東西。

「錢?」

段宏時瞪眼。

「是的,錢。」

李肆開始啟發他的老師。

「老師經常說到王安石,那麼請問,他的青苗法和市易法,有著什麼意義?」

段宏時抽了口涼氣,眉頭皺了起來。

「青苗法和市易法,朝廷以錢……拿捏天下,本意或許是要惠民,實質卻榨取了民利。」

這是段宏時的一貫觀點,不論王安石個人動機如何,至少結果是大家公認的。

「老師也說到,商人逐利是本性,朝廷握工商也是歷代不移之法。可在弟子看來,並非商人本身和朝廷本身有此本性,商人逐利,終究還有人心之限,朝廷更是為基業長青,可為何錢在手就變了嘴臉?那是因為,他們手中的錢有逐利本性。青苗法市易法的問題,就在於沒有看清這錢的本性。」

「錢的本性在於流轉循環,生生不息,有如人覓食一樣,它天生就是要逐利,要換取更多的錢。」

「不管是草民、商人,還是朝廷,當他們以錢相互流轉時,這錢就要去尋利,草民、商人和朝廷的欲求,都由這錢去引領去兌現。老師也說過,財兌萬物,就因為它能兌萬物,有這樣一個本性,難道它不是自有生命,自有學理,循著它本性而自為的東西嗎?」

資本是頭猛獸,那啥百分之多少的利潤會讓人那啥的名言,他就不必再噴出來裝叉了,李肆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錢,能得一!」

段宏時呆了好一陣,一會點頭,一會搖頭,一會算著佃戶田租,一會自語著高利貸,目光越來越亮,對正苦思儒法之外出路的他來說,李肆此言,真是給他推開了一扇寬敞的大門。

「不對,這錢縱然能得一,卻如猛獸一般,能將人吞得骨頭都不剩!」

段宏時面色微紅,他找到了致命的破綻,也將李肆埋著的話給挖了出來。

「它還是沒有骨,它依舊掌握在商人和朝廷之手,青苗法就是王安石以朝廷之手放出的猛獸,市易法亦然,危害令後世聞之色變,即便是當今朝廷,也不敢重蹈覆轍。」

李肆笑道:「那是因為它還沒有長大,老師您想想看。上古之時,人們茹毛飲血,用貝殼換獵物陶器,到得後來,人們開始會耕田,會採礦,會織布,開始用銅錢,用金銀,可換之物和數量增了千百倍。再到後來,比如說現在,人們在山場種茶,在平地種甘蔗,江南的織女們用織機紡絲,綉工們埋頭綉著跟飽暖毫無關係的花紋。縱觀這些人慾之下的勞作,它們是怎麼來的?不就是被錢一步步引導而來,然後又推著錢一步步長大的嗎?」

李肆舉出段宏時不甚明了,後人卻有所心得的事例:「老師可知,這百來年間,除開華夏自產的金銀銅錢,從海外有多少白銀流入?」

他不敢舉數字,不然段宏時這個老姦猾肯定要嘀咕他是從哪裡得知的數字。可他就是這麼一句提醒,段宏時卻明白得通透。

「前明至本朝,億萬瓷綢茶出海,換回的多是銀子,這倒是真。」

李肆悠悠道:「它在長大,儒法雖然想得一,可在錢這事上,卻始終未能自如操控。即便有禁榷,有層層皇商官商,卻不能將它如人心一般揉捏。就說這海外流入的白銀,本朝今時的安靖,也是受惠於此。而其間錢所生的力量,也讓朝廷和皇商官商難以盡數捏住。」

段宏時一拍大腿,他記起了另一件事:「前明李闖起事,根底就在陝西缺銀!就是缺錢!致糧貨難通,草民難活!」

這又說到了明亡之因,僅以經濟學的觀點來看,明末因為遼事和東林黨坐大,使得貨幣的流通成了一條單行道,就在東南沿海、江南到遼邊流轉,能轉之西北的極少。陝西之亂,表面上是天災缺糧,可江南和北方不缺。根底是缺銀錢,山西晉商樂呵呵地向北邊賣糧,卻不願向西北流通,因為那裡沒有銀貨,沒有可逐之利。朝廷被一幫東林黨把持,為這條單行道保駕護航,對地方喪失控制力,從而釀成大亂。

李肆繼續將話題深入:「其實還不只是錢,錢是這隻猛獸的身體,錢之上還有……那該叫市場或者是商業,市場是這猛獸的頭腦。現在是它的頭腦還未完全長成,還有很多要素沒有催生,所以只是它的身體在動。既然沒有頭腦,自然就會被商人或者朝廷左右。」

所謂的要素,那就是技術了。這技術不僅包括自然科技,還包括管理技術以及數學等基礎科學。而技術並非自然而生,而是由錢引領著慾望降生的。特別要說明的是,技術的萌芽就像是草,滿地都是,資本尋著了它認為最有價值的一株,給予其營養,然後才長成參天大樹。

大略的理論骨架是這樣,要散開來論證,李肆就不是閉關七天,而是七年甚至七十年……

「這豈不是說,你這個資本,只有個身體的猛獸,它能得的一,今世是無望的,還得等到它腦袋長成才行?」

段宏時又尋著了問題。

李肆點頭,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華夏大地是無望的,可已經進化到重商主義的歐洲是有望的。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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