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是瘋兒也是傻

明清兩代相替,在眼下的廣東,賦稅編戶還在沿用都圖制,縣下是都,都下有圖,圖下有甲。而里甲的設置也沿襲明代,每一百一十戶為里,十戶為里長戶,百戶為甲首戶,十年一輪,協助朝廷「完糧」。圖和里基本是一回事,但前者主要對應官府的賦稅編戶,後者對應的是行政區劃。這也只是制度設計,實際上一里並非嚴格有一百一十戶,在里長戶和甲首戶外,還有畸零管帶這樣的雜戶。甚至某些縣裡,一都就是一圖,也就是僅僅一里。

說到「編戶齊民」,百萬字也未必能說清,單說這裡甲之責,里長承催錢糧不說,甲首具體要幹什麼呢?

甲首得承擔縣裡的各項差役。差役有軟當有硬當,軟的是錢,甲下諸戶都要交,是用來供養衙役書吏和各類差人的。而硬的則是零碎的差事,甲首得跟著書辦胥吏催糧,充當民壯修路造橋,對官員迎來送往,還要配合綠營衙役緝捕盜匪等等,這部分差事也可以花錢代役。

還有一件要命的事,那就是甲下諸戶誰欠了皇糧,雖然從制度上說是找里長催要,可官府的慣常作法是找關聯的鄉紳催要,而里長戶大都由鄉紳控制,所以最終負擔落在了甲首戶身上。總而言之,輪上了甲首,富戶能被折騰成窮光蛋,窮光蛋就只能背家而逃,當然,那似乎是在明朝。

「不是說康熙寬仁,小民幸福嗎?怎麼當一回甲首,也還是要破家呢?」

更多的細節李肆不清楚,可在穿越前他就知道,能不能搞清楚賦稅情況,是區別一個人到底是歷史愛好者,還是歷史研究者的門檻,他這個門外漢可沒發言的資格,更不可能拿著後世那些專家的結論來推翻眼前的事實。

雖然大略知道了一些東西,李肆的疑問還是沒有消解,他就一個人,那十畝水田也只有了田皮,再怎麼橫徵暴斂,也不至於要逼得關叔賣女兒才能替他交清吧?

可現在不是提問的時候,李肆問清楚了那個劉婆子的所在,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

劉村在十來里外,劉婆子一家人丁興旺,門戶頗深,小院的磚牆還刷上了白灰,在這座磚屋常見,明顯比鳳田村富態一些的村子裡,也顯得相當惹眼。而劉婆子更是包攬了這方圓百里的雜事,包括說媒和……買賣人口。

「30兩?我說關大嬸,就算是在廣州府,廚藝女紅樣樣都精的乖巧姑娘,頂尖也不過是20兩,還得容貌過人才行。你這丫頭,臉面就不說了,還是個天足。這會日頭已經出來啦,你……可睡醒了?」

院子里,劉婆子正尖著嗓子,連正臉都沒給關田氏。

「劉大娘,你上次提起這事,說鍾老爺瞧著喜歡,不只當丫鬟看嗎?那價也不能照著丫鬟來說啊。」

關田氏臉色發白,自然是現實大大低於預期。

「喔唷,一個小番婆,就想著進鍾家當姨娘?鍾老爺答應,他那幾房女人還不答應呢!」

劉婆子冷冷笑著。

「我讀過書,也認得字!求你了劉大娘,給我出個好價吧!」

一邊的關二姐跪了下來,嫩聲說著。

「嘿……還真是孝順女兒呢。」

劉婆子斜著腦袋,不願看到關二姐的小臉,嘴裡卻唉了一聲,似乎被關二姐給打動了,就眯著眼縫瞧住了關田氏。

「看這丫頭也挺乖巧的,你們家也可憐,就當我劉婆子幫鄉親一回。鍾老爺交代了我這事,丟了20兩銀子在這,你若是肯了,咱們現在就可以立契。」

關田氏的表情頓時無比豐富,既有不甘,也有喜悅。不甘的是這價錢很不滿意,高興的是馬上就能拿到銀子。

沒怎麼猶豫,關田氏一咬牙,「就依大娘的意思罷……」

劉婆子矜持地點頭,然後朝裡屋走去,轉身的時候,臉一下綻開了,嘴裡低低念著:「原本還以為得跑去他家費上一番唇舌,可沒想到啊,老天爺有眼,讓他家輪到甲首,這下可遂了賴大少的願……」

院子里,關田氏將關二姐拉了起來,默默拍著她膝上的灰塵,卻始終不敢看她一眼。

「娘,20兩,可夠爹爹和四哥哥完糧?」

關二姐蹙著眉頭,細聲問著。

關田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下抱住了關二姐,低低抽泣出聲。

「千萬別告訴四哥哥,就說我出遠門了。」

小姑娘還沒忘了交代一句。

當關田氏在契書上摁下指印,接過那一包銀子時,她覺得這銀子的分量格外沉重,壓得她連劉婆子那再也遮掩不住的笑容都沒注意。

「丫頭,還不跟你娘道個別?」

劉婆子心滿意足地再看了一眼契書,嘴裡隨口說著,正要捲起來收好,就聽轟的一聲,院門被撞開了,一個人影風一般地沖了進來。

「賊啊——」

來人幾步就踏了過來,劉婆子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兩眼瞪圓了,扯起嗓子高喊。

「李四!」

「四哥哥!」

關二姐母女都驚呼出聲,來人正是李肆。

不知道是身體原主這段時間挖礦有了長進,還是他穿越而來,讓這身體也有了強化,這十來里地,他不到兩刻鐘就跑了過來。在院子外隱隱聽到像是已經立下契書的話語,心中大急,不顧一切地沖了進來。

見那老婆子手上還拿著契書,李肆劈手就搶了過去,接著瞪住了關田氏,手掌一伸:「契書,銀子!」

語氣強硬,眉目沉凝,帶著難以抗拒的威勢,這面孔熟悉,這氣質卻從未見過。關田氏獃獃地將兩樣東西遞了出來,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將銀子塞回劉婆子的手上,李肆揮手:「走!」

一片腳步聲里,劉家的人從院子里涌了出來,而劉婆子也才如夢初醒。

「站住!走?往哪走?」

劉婆子是個肥婆,拍著顫悠悠的胸脯,喘了好一陣,這才有繼續開口的力氣。

「是李四啊,人家關大嬸不賣這二丫頭,又怎麼能把大丫頭嫁給你呢?你來攪這一腳,為的是啥?前幾日被石頭砸了腦袋,現在還沒好?」

身為婆子,這方圓百里的動靜,自然一清二楚。她一邊牙尖嘴利地說著,一邊指住李肆手裡的契書,面目很有些猙獰。對她來說,那可不只是銀子,還是她在賴大少那邀功的憑據。

「把契書還回來!不然可別怪我老婆子不講情面,告你礙約毀契,這可是八十大板的罪!蹲了監,你這條小命可就別想活著出來!」

李肆舉起兩張契書,冷聲笑了。

「沒有中人,沒有鋪保,你訂這契書有什麼效力!?不怕我告到官府去,說你誘賣人口?!」

劉婆子兩眼瞪圓了,卻一下說不出話來,想恫嚇李肆不成,自己卻被威脅了。

沒錯,按「王法」來說,賣身作奴婢,不僅要中人,還要有里長一類的作保,這才算是完整的契書。

「讀書讀到腦子發懵了?連白契都不懂?」

回過神來,劉婆子中氣不足地喝著,所謂白契,就是沒經里長一類中人畫押的契約,鄉下人為免麻煩,大多都喜歡簽白契,而官府卻是不認這白契的效力。

「知道是白契,就別借官府的名頭來壓人……」

當著劉婆子,還有她背後那五六個家人的面,李肆刷刷就將契書撕成了一堆碎片,院子里頓時一片寂靜。官府不認白契,也只是表面上的,官老爺為了穩定,有時候也不得不以白契為判罰依據,所以這契書可留不得。

「劉婆子,我好心提醒你,少做點傷天害理的事。」

李肆沉聲說道。

「你……你……你們還不抓住這瘋子!把他給我狠狠抽醒嘍!」

劉婆子氣得七竅生煙,方圓百里,除了鍾老爺賴大少,誰敢不買她的帳?眼前這個少年不過就是個讀書讀得發傻的廢物,下半輩子得靠著吃軟飯才能活下去,這會居然敢在她面前逞威妄為?

劉家男人被劉婆子一聲吼醒,捲起袖子圍了過去,卻又止住了腳步,一陣抽涼氣的聲音響起。

就見李肆一掀上衣,一把牛尾短刀從腰間露了出來。家裡原本還有砍柴的斧頭,太顯眼不好拿,只能帶上這麼把類似西瓜刀的傢伙。以李肆穿越前的經驗,做事就得有備無患。

「我腦子是不好用,誰敢過來,我就敢砍誰!瘋子嘛,砍人不犯法!」

李肆惡狠狠地說著,目光掃視過去,腰上的刀子似乎也含進了亮晶晶的眼裡,劉家那幾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手腳都縮了回去。

這少年可不是什麼傻子,更不像瘋子,可就是這樣,才感覺更可怕,他那眼裡的刀子,硬得真能剁人。

「至……至於嘛……這點小事,別鬧成這樣。」

「早跟大娘說了,別摻和賣人這事,可你也別這麼跳騰啊。」

「這還是咱們劉家院子,可別太肆無忌憚了哦。」

男人們又是威脅又是勸的,李肆冷笑,不亮這刀子,不讓他們明白自己不惜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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