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夜深了。

病房中的大吊燈熄滅了,只有牆上的壁燈放出藍幽幽的暗光。

陸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覺得眼前有兩點藍藍的光。時而像夏夜的熒火蟲在飛躍,時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閃爍,待到定睛看時,又變成了秦波那兩道冷冷的目光。

秦波的目光是嚴厲的。但是,在焦副部長住進醫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陸文婷叫去的時候,目光卻是親切的,溫和的。

"陸大夫,你來了,快,先坐一會兒!老焦做心電圖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當陸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靜的小樓,穿過鋪著暗紅色地毯的過道,來到焦副部長住的高幹病房門前時,秦波正坐在靠門的沙發上,她立刻起身,堆滿笑容地接待了陸文婷。

秦波把陸文婷讓到小沙發上坐下,自己也隔著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來,走向床邊,從床頭櫃里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說:

"來,吃個橘子!"

陸文婷擺了擺手,連說:

"不客氣!"

"嘗一個吧!這是老戰友從南方帶來的,很不錯的。"說著,秦波親自揀了一個遞過來。

陸文婷只好把這黃橙橙的橘子接在手裡。儘管今天秦波態度和藹,陸文婷還是覺得背後冷嗖嗖的。那天初次見面時秦波的眼光好像兩支冷箭一樣至今還插在她背上。

"陸大夫,白內障到底是怎麼一種病啊?我聽一些醫生說,怎麼有的白內障還不能做手術?"秦波竭力用謙遜的聲調問,那聲音里甚至還含有討好的成分。

"白內障就是眼睛裡的晶體變得混濁了。"陸文婷看著手上的橘子說,"我們把混濁的程度不同分為初期、膨脹期、成熟期、過熟期,一般認為在成熟期做手術比較好……"

"哦,哦,"秦波點著頭,又問道,"要是成熟期不做手術,再拖一拖又會怎麼樣呢?"

"那樣不好。"陸文婷解釋說,"到了過熟期,晶體縮小,晶體內部的皮質溶化,懸韌帶鬆脆,手術就比較困難了,因為這時候晶體很容易脫位。"

"哦,哦!"秦波答應著,又點著頭。

陸文婷感到她並沒有聽懂,也並不想弄懂。她為什麼要問這些她並不懂得,也並不打算真正弄懂的問題呢?消磨時間嗎?自己還有那麼多事情在等著。剛到病房,病人情況需要了解,好多問題堆在腦子裡,她真有點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長也是病人,他的眼睛術前應該檢查。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聽說外國有一種人工晶體,"秦波想著,又說,"做完白內障手術,裝上人工晶體,就可以不用配凸透鏡了,是吧?"

陸文婷點頭答道:

"對,我們也正在試驗。"

秦波忙問:

"能不能給焦副部長裝一個人工晶體?"

陸文婷微微一笑,說道:

"秦波同志,我才說了,這種手術我們正在試驗階段,給焦副部長裝,合適嗎?"

"那就算了。"秦波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長身上做試驗了。可是,她想了想,又問,"你看,焦副部長這次手術,要採取一些什麼措施?"

"採取什麼措施?"陸文婷簡直莫名其妙。

"我是說,要不要訂一個什麼手術方案。萬一出現意外的情況,該怎麼處理,事先安排好,免得到時候慌了手腳,亂了套。"秦波見陸文婷獃獃地望著自己,還不開竅的樣子,就又補充說,"我看報上常登這方面的消息,有的還成立手術小組,先討論方案嘛!"

陸文婷聽到這裡,不由笑道:

"這沒有必要,白內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術。"

秦波把頭扭向一邊,有點不高興了。但她還是又把頭轉過來,心平氣和地,甚至笑了笑說:

"我的同志喲!不要輕敵嘛,?輕敵思想往往造成失敗,這在我們黨的歷史上是有過的……"

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導陸文婷大夫去設想,在什麼情況下,白內障手術容易遭致失敗。

"如果病人有心臟病,或者血壓很高,做手術就要考慮。"陸文婷說,"還有,要是病人有氣管炎的話,也要治好咳嗽再做手術。要不然,傷口切開了,病人一咳嗽,眼內溶物很可能脫落出來。"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啊!"秦波拍著沙發扶手,叫了起來,"焦副部長心臟不大好,血壓也高。"

"手術前我們都要檢查的。"陸文婷安慰她說。

"他還有氣管炎。"

"這幾天咳嗽厲害嗎?"

"這幾天倒沒有,可是,萬一上了手術台咳嗽呢?嗯?怎麼辦?"

這時,陸文婷真感到這位夫人不好對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麼,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多擔心?陸文婷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快下班了。她望著兩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動不動的白紗窗帘,心中不免著急。她側耳留神聽著門外,一陣輕輕的腳步走來,又過去了。又過了好久,才看見門被推開,焦副部長披著藍條子的毛巾睡衣,由保健護士攙著進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秦波問。

焦成思同陸文婷握了握手,朝沙發上坐下去,有點疲倦地說:

"到了這裡就要聽醫院的。抽血、透視、做心電圖。我不用排隊,夠照顧的了。"

秦波趕忙遞過一杯熱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說道:

"其實,眼睛做個手術,也用不著這麼興師動眾。"

陸文婷從護士手中接過病歷,一邊翻閱,一邊說:

"胸部透視正常,心電圖正常,血壓稍高一點。"

"高多少?"秦波急忙問道。

"高壓150,低壓100,不妨礙做手術。"陸文婷又問,"焦副部長,你這幾天咳嗽嗎?"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猶豫地答道。

秦波馬上盯問道:

"你能保證上了手術台一聲不咳嗽?"

"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輕心。"秦波嚴肅地說,"剛才陸大夫說了,上了手術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來。"

"這,我怎麼能保證呢?"焦成思轉向陸文婷問道。

"也沒有說得那麼嚴重。"陸文婷說,"焦副部長,你是抽煙的吧?最好手術前不要抽煙。"

"這沒有問題,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說。

秦波又馬上盯問道:

"萬一呢?萬一你咳嗽起來怎麼辦""

陸文婷笑道:

"秦波同志,這也不要緊。萬一發生這種情況,我們可以立即把切口縫上,避免出危險。等咳嗽過後,打開再做。"

"對,對,"焦成思說,"我上次右邊這隻眼睛做的時候,也是打開,縫上,又打開的。不過,那倒不是因為我要咳嗽。"

"那是為什麼?"陸文婷覺得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煙盒,想起大夫剛才的話,又裝了進去,嘆了口氣說道:

"那時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見了,跑來做手術。剛開始手術,造反派就闖了進來,硬逼著大夫中斷手術,說是決不能讓叛徒重見光明。當時,我簡直氣暈了,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沖。多虧了那位大夫沉著冷靜。她立刻把切口縫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趕了出去,才把手術做完了,唉!

"啊……"陸文婷聽了不由一怔,忙問道,"你右眼是在哪個醫院做的?"

"就在你們醫院。"

怎麼,世界上會有這麼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這個人是否曾經相識。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十年前,她曾給一個"叛徒"做過白內障摘除,在手術過程中也曾發生過造反派阻攔的事,情節和焦副部長說的一模一樣。那個病人姓什麼呢?對,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後來造反派串連了醫院響噹噹的人物,給陸文婷刷了大標語:"陸文婷的手術刀為大叛徒焦成思服務,是對無產階級徹頭徹尾的背叛!"

啊,怎麼會認不出來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舊棉襖,臉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來掛普通門診。陸文婷建議他做手術,開了預約單,病人如期到來。就在剛開始手術的一瞬,就聽外面護士在嚷:

"這是手術室,誰也不準進!"

接著就聽一陣亂叫亂吼:

"什麼手術室?他是大叛徒!給叛徒做手術,我們就是要造反!造定了!"

"臭老九給叛徒大開方便之門,決不允許!"

"沖!往裡沖!"

焦成思在手術床上聽得清清楚楚。他氣急地說: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你不要動!"陸文婷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把切口的預置縫線結紮好了。

三個大漢衝進了手術室,還有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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