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市環保局的一輛小麵包車,馳出了清河巾,直奔靠山縣而去。

夜色初降,公路兩旁的田野和房屋都變得藍幽幽的。白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醜陋——澆灌在地里的流淌著油污的渠水,被各種有害氣體污染扭曲了天空,以及違法的破爛的小磚窯石灰場地,連同那條黑色的河,都被神秘的昏黃的夜色所包容,彷彿統統隱去了。

朦朧中的天地,給人以悲壯的美。

然而,坐在這車裡的人,卻沒有一個人探首窗外。坐在司機座旁的姜貽新局長,接到辦公室的電話,從一家工廠趕回機關,人沒有上樓,從小車裡鑽出來就跳上了這輛麵包車。這時,他眨著疲倦的小眼睛,問坐在身後的丁蘭蘭:

「給省局報了嗎?」

「報了。省局指示,立即查明事故原囚,採取有效措施,控制事態發展。」

「市裡呢?」

「市府值班室說,他們已經接到靠山縣的電話,徐巾長有三點指示:第一、全力搶救中毒病人;第二、必要時市裡派醫療隊下去;第三、清公安局偵查事故原因。」

丁蘭蘭剛把這第三條指示說出來,滿車的人都嘩然。有的竟高聲叫了起來:

「沒咱們什麼事了!姜局長,咱們回去吧!」

「讓公安局去查,我們往裡瞎摻合什麼?」

「還用公安局偵察,偵察個屁!純屬揣著明白裝胡塗!」

姜貽新回頭橫掃了一眼,算是給這些部下一個警告,讓他們閉嘴。

車裡一時間沒有了聲音。

是啊,環保局算什麼?姜貽新心裡可是鑼鼓齊鳴,比那些人叫得更響。他娘的,在市府眼裡,環境保護局也就是個擺設,甚至連擺設都說不上!不出事想不起環保局,出了事還是想不起你環保局。「請公安局偵查事故原因」了這位市長大人的腦子裡,想到的大概還是階級敵人摘破壞吧。多麼可悲呀!

「清河水質污染嚴重,威脅兩岸人民的生命安全」。這樣的陳詞,在給市委和巾府的報告中,不知寫過多少遍了:「再不治理清河的污染,遲早要出人命」,在市裡大大小小的會上,也不知說過多少回了,可是事到臨頭,他們想到的卻是公安局!

姜貽新嘆了口氣,有意見也只能悶在心裡。他非但沒有部下罵街的那點自由,而且也不能因為市府沒有指示環保局查明事故原因,他就袖手旁觀。良心也不允許!

流水無情,污水更無情!如果是飲了清河污水中毒,那就必須採取斷然措施,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誤!

「開快點!」他看見司機小心地超過了一輛驢車,又下了一道命令。

「這我可不能聽您的,姜局長!」司機露出一排大牙,笑道,「七八條性命呢。再說,您也不瞧瞧,咱們這是什麼車,也就能壓那驢車一頭!」

一車人憋了半天,惜機哈哈大笑起來。只有坐在丁蘭蘭身旁的林雁冬望著窗外,一點沒有笑容。

「雁雁,想什麼呢?那位大亨?」丁蘭蘭在她耳邊小聲笑問。

「去你的!」林雁冬深深嘆了口氣,說道,「蘭蘭,我有一種預感,我望爺爺家可是離河邊兒最近……」

「別瞎說,不會那麼巧的。」

只聽坐在前邊的姜貽新長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倒是想給你弄輛好車,可上哪兒弄錢去?」

一說到錢,車上的年輕人頓時活躍起來,七嘴八舌,像開了鍋的水:

「姜局長,這年頭,錢哪,滿地都是,就看你弄不弄啦!」

「只要你放寬政策,讓我們搞點第三產業,別說一輛車,十輛八輛都能給你弄回來。」

「對了,哪怕開個環保設備廠,學學有的人,也來個只此一家,全國獨攬,還怕賺不到錢!」

姜貽新又朝後扭過頭去,那雙小三角眼瞪得像兩顆釘子,直到把所有的聲音都瞪沒了,他才很認真地說:

「盡說些沒意思的!咱們是幹什麼的?把清河的污染治好了,就是我們的本事。錢,掙得再多,算什麼能耐!」

「嗬!咱們姜局長真是雄心壯志啊!」最后座上一個高個兒的年輕人不在乎那兩顆釘子的威力,笑嘻嘻地叫道,「局長,就這清河,誰治得了?」

「不是正在訂規劃嗎?」姜貽新回了一句。

「那還早著呢!我算是看不見了!」那年輕人是成心逗氣兒。

姜貽新倒沒生氣,而是一下子沒了精神,頭靠在了座位上,嘆道:

「你們興許還能看見,我呀,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這悲愴無助的呼喊,嚇得再也沒有人吭氣兒了。

夜色爬上了車窗。一車人都已昏昏欲睡。丁蘭蘭的腦袋不止一次歪倒在林雁冬的肩上。林雁冬卻了無睡意。「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我能看到這一天嗎?她問自己。

清河早已不清了。它每年接納工業廢水一億多噸,酚、氰、汞、砷、鉻、氨、氮,各種有毒物質指標大大超過標準,陣發性死魚事件時有發生。用不著有環保專業知識,在有些河段,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看見一股股黑色的、黃色的、褐色的、紅色的污水,肆意地侵入清河的懷抱,看見水面上泛起五光十色的油污;甚至於盲人也能察覺出這條河的悲慘命運,憑著那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還我一片清純,還我一河清澈!」

「清河不清,死不瞑目!」

這是金滔的話。每回到清河來他都說,會上說,會下說,不厭其煩地說,說得那麼動情。可是,清河還能清嗎?也曾敲起過警鐘,也曾採取過措施。結果呢,老的污染剛剛治出了一點成效、甚至還沒有見成效,新的污染卻又隨著工業的發展變本加厲地撲面而來。

「規劃,拿出規劃來!制定目標,落實措施,限期實現。」

這是金滔最後的一招!

有了規劃,他就可以拿到市裡去、拿到省里去,用他的話說「去吆喝」。吆喝得省、市領導坐不住了,列人議事日程,一朝通過,那就是「尚方寶劍」,就可以去要錢,可以迫使那些造成嚴重污染、危害極大的企業轉產或者搬遷。可是,治理清河的規劃至今還沒有搞出來,偏又出了這麼大的惡性事故,金滔知道了還不得暴跳如雷!

這能怪姜貽新嗎?好像不能。林雁冬看了看坐在前邊的老局長,他那灰白的刺蝟頭已經歪倒在他瘦削的肩頭。姜局長垂垂老矣!他忠於環保事業,克盡職守,可惜是位卑職小,拙於周旋,能量有限,想治清河而不能!

「在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清河水清了!」他不止一次這樣說。

姜貽新說過,他是個「悲觀主義者」。過去總覺得,那不過是開玩笑。今晚聽來,真有幾分凄涼。歲月無情,人生易老。悠悠的生命之河也會污染,也有它的盡頭。姜貽新年近六旬,他的時間不多了。金滔呢?他年富力強,他可以大有作為。可是,面對著與日俱增的大氣污染、河流污染、地下水污染、雜訊污染、工業三廢污染、農藥污染……面對著這麼多人的愚昧、這麼多人的無知、這麼多人的短視,他又有多大的能量呢?他真的那麼自信,從來沒有悲觀過?

不,他沒有那麼大的能量,他心力交瘁,他在黑色的死河中掙扎,呼救……

噢,那只是一個讓她心悸的夢,那不是真的!

林雁冬忽然覺得她必須儘早見到金滔。她和他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見面了。本想借著送王耀光到機場,上省城見他一面,不想遇到今晚的事,一切又成泡影。

他是堅強的、樂觀的,可他也不是鐵打的。他有他的難處,他有他的苦惱。這些,他只能跟她說。她不在他身旁,他找誰去說……

麵包車在沉沉的夜色中馳進小小的靠山縣縣城。穿過只有幾盞路燈的大街,車子開進了漆黑一片的縣環保局小院。

「人呢,人都上哪兒去了?」姜貽新頭一個跳下車,高聲叫道。

終於靠門邊的一扇窗戶亮了燈,傳達室的小老頭披著外衣迎了出來。

「劉局長呢?」姜貽新火氣又上來了,心想:出了這麼大的事情,縣環保局連個值班的都沒有,都是些死人哪!不過,還沒等他罵出來,那小老頭就仰著臉說:

「姜局長!省里的金局長來了,他們都在縣委大院,怕是正開會呢。」

金滔來了!林雁冬的眼睛一亮。

對呀,早該想到他會來的。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能不到現場!即將到來的見面的喜悅一下子遮蓋了一切的不幸,林雁冬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站在黑暗的院子里第一個叫了起來:

「上車吧,上車吧!」

「走,上縣委大院!」姜貽新三步兩步回到了車上。

縣委大院的會議室里燈火通明,坐滿了人,氣氛緊張。

「姜局長,你們來得正好。」坐在迎門沙發上的金滔先看見他們,喊了一聲。

正在介紹情況的於縣長站了起來,旁邊早有人騰出了位子,讓姜貽新坐。環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