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星期六下午,李傑明給林雁冬打了兩個電話,辦公室的人都說她不在。沒辦法,他又打到丁蘭蘭的辦公室,也找不到人。本來嘛,禮拜六下午,哪個單位不提早下班,環保局也不會例外,你早幹什麼去了?

他只能埋怨自己。

剛放下耳機,電話鈴就響了起來。他懶洋洋地拿起來,知道肯定是老媽打來的。果然,話筒里傳來了媽媽沙啞的聲音:

「傑明,你回來吃飯嗎?我給你做了冰糖肘子。」

「我……晚上有個飯局,你們吃吧。」

「那你什麼時候回家?」

「有什麼事嗎?」

「倒也沒什麼,你爸說,想跟你談談。」

「我晚上還有事,恐怕回來很晚了。媽,您還是讓爸早點休息,明天星期天我在家。明天再說,好嗎?」

不管那頭還說沒說下去,他趕快放下了話筒。掛上電話,瞧著那黑機子,他心裡還在嘀咕:爸爸這人,真是越老越沒有意思了。

想當年,老頭子最輝煌的時候,當過清河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那時他大權在握,門庭若市,簡直顧不上多瞧兒子一眼。沒有想到年齡一過了杠杠,連在人大或政協里掛個虛名的份兒都沒有,被一擼到了底。他失望、抱怨,脾氣也變得怪僻了。唯一使他覺得還能得到一點安慰的是,兒子還有出息。大學畢業,學經濟管理的,正是熱門,符合幹部「四化」標準,又趕上了好時候,年輕輕的就當上了市經委副主任。他把畢身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也把幾十年從政的經驗、特別是「慘痛的教訓」不厭其煩地灌輸給兒子,聽得李傑明耳朵都起繭子了。

他看看錶,離下班時間還差一刻鐘,不能再耽誤了,狠了狠心,又撥通了林雁冬的電話。那邊是一個3川9挺不耐煩的聲音:

「她不在!」

李傑明怕他撂下電話,急忙說軟話:

「對不起,請問她上哪兒去了?」

不料對方反倒問起他來:

「你是哪兒?找她有什麼事?」

這種無理的法問,如果發生在自己下屬的單位里,他早就翻了臉。可現在他不想暴露身份,只得忍氣吞聲地編著瞎話:

「喂,我是剛從外地來的,是她的老同學,有點急事要找她,請你告訴我她上哪兒去了?」

對方好像動了側隱之心,電話里還聽見他問了問周圍的人,才回答道:

「她上鑄造廠去了。」

完了,鑄造廠在城外,今晚肯定是回不來了。這個林雁冬,大禮拜六的,瞎跑什麼呀!

李傑明心裡真是沒著沒落的了。他只好鎖上抽屜,準備離開辦公室。正起身時,機關文體委員邁著鷺鷥般的長腿跑了進來,手裡舉著幾張票,笑嘻嘻地說:

「李主任,今天晚上機關的舞會,您能參加嗎?」

「啊呀,真遺憾,晚上我還有點事。」

「您可好久沒有參加機關的晚會啦,李主任!」

「實在是身不由己呀,下次一定去!」

李傑明跳舞跳得好,不但在機關里出類拔萃,在全市也是有名的。他說過,他的樂感特強,如果不是他爸爸把他逼上當官的路,他早就結個伴兒去跳國際交誼舞,參加這個賽那個賽,不知多少大獎早到手了。

剛被提升為副主任時,機關里的舞會他是每場必到的。爸爸告誡他,當了官,各方面都得自律,特別是舞會這種場合,盡量少去,免得日後生出是非閑話。李傑明覺得這種觀念太陳舊,也太可笑了。時代不同了,為宮之道也就不同了。端起架子、板起面孔、動輒訓人,倒挺威風,可有誰理你呀!拍拍肩膀、和和氣氣、什麼事兒都「好說好說」,倒有人緣,可不能給機關的人謀實際福利,又有什麼威信?艱苦樸素、兩袖清風、一塵不染,人家嘴上叫你「清官」,背後不罵你「老古板」才怪呢?如今,群眾是越來越挑剔了,當官的難度也越來越大了。要想在機關里口碑好,就要進行感情投資,出現在舞會上的效應遠比出現在主席台上強。爸爸不了解這一點,這是他的悲劇。現在的官,要當得瀟洒,當得膽兒大,當得不同凡響,當得外松內緊,讓人一看就認定是個改革開放型的「新潮」政治明星,那才叫本事!

然而,沒過多久,他就覺得參加機關的舞會實在是不堪重負了。

機關里的舞會大都是中年人,而積極分子則是幾位已經或即將離退休的老太太。她們腰圓肚壯,身材如桶,舞步陳舊,舞興卻又絲毫不減當年。那一股子主動積極的精神更是第一流的。只要一見李傑明進場,就「小李」「小李」的蜂湧而來,拉著他一曲又一曲,沒完沒了,好像要把幾十年間沒跳的舞都找補回來,搞得李傑明疲於奔命,視舞場為畏途,從此就很少在機關舞場上露面了。

清河市趕潮流也快得很,不知什麼時候街上就冒出了不少舞廳。可他從來不去那種地方。那種地方,三教九流,黑道白道,什麼人都有。自己在市裡大小也是個頭面人物,怎麼好同他們混在一起呢?再說,那種地方多半情趣不高,跳起舞來也沒勁。

好在經委下屬經濟實體頗多,大賓館、大酒店就有好幾處,家家都有舞廳。只要李主任光臨,門票、飲料、舞伴實行三包。當然,最後一包他是拒絕的,他自己帶舞伴兒。林雁冬、丁蘭蘭,比誰跳得都好!

不過,李傑明作事是十分穩妥的。每次約林雁冬她們出來跳舞,都是先試探到人家不會拒絕了,才敢訂下時間,聯繫地方,正式邀請。

這個星期六他可算是有點冒失了。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打了個電話,偏偏人又不在。無奈,李傑明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出了機關大門,他騎上車順著馬路慢慢往前蹬。恍惚中,他好像看見她正舉著酒杯,在向自己挑戰呢。

什麼時候才能再和她對飲三杯?

或許,上她家找去?說不定她在廠子里轉了一圈,早就回家了。真是的,怎麼早沒有想到呢,現在的機關幹部有幾個老老實實上下班的,誰不是找個借口就溜了?對,准在家呢。可事先沒打個招呼,就這麼冒冒失失地找上門去,總不大好吧。自己不是一般幹部,平常總說怎麼怎麼忙,忽然有功夫去一個不是本單位的同志家串門,這合適嗎?

不合適。

他就這麼胡思亂想地騎著車,不停地往前奔,就跟誰拿鞭子在後頭趕著他似的,騎得飛快。不知不覺的,街上的車輛稀了,行人少了,高樓矮了,大商場也不見了,天空卻是灰濛濛的好像灌了鉛,啊,已經進入清河市的工業區了。

前邊不就是鑄造廠嗎?

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李傑明趕緊下了車。

林雁冬可能還在廠里?這個想法像一道彩虹照亮了他幽暗的心田。一剎時他相信冥冥之中確有神使鬼差了。

就在這裡等她!

鑄造廠門口馬路對面有個百貨店。在裡邊可以看到從廠門口進進出出的人。萬一林雁冬從裡邊出來,那就是天賜良機了。若是林雁冬早走了,也不會被廠里那些認識的頭頭們看見自己,可謂兩全之策。

他把自行車支在百貨店門前,走到賣家用電器的櫃檯前,裝著看收錄機的樣子,眼角卻斜向側面的鑄造廠大門。看樣子,工廠也下班了,好些人推著車往外走。

「您買什麼?」一位小翹鼻子的女服務員大概覺得李傑明衣冠楚楚,瞧著順眼,也就主動上前為人民服務。

這種主動服務精神,在國營商店實屬罕見,令他非常惶惑。他忙說:

「我看看,看看。」

他看了一會,趕緊走到賣服裝的櫃檯前,又怕那裡的服務員也來主動服務,只好離得遠遠的。可是,他已經感覺到有幾個女售貨員都好像挺感興趣地打量著他,而且竊竊私語。他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能立即逃走。

可那大門裡老不出現他盼望的那個身影。他自己規定著,再等五分鐘,她不出來我就走!

突然,一輛「二六」的紅色女車推了出來。沒有錯,是她!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真讓我在這兒等著她了。

李傑明馬上衝出百貨店,把自行車推到馬路上去。

就在這一霎那之間,李傑明已經看清楚了,林雁冬還是穿著那麼一條半舊的牛仔褲,還是那麼一件素色的上衣,只不過不是過去常穿的那件白的,而是換了一件黑色的。奇怪,黑色的穿在她身上也很合適。儘管在這大夏天,她那一身暗淡的、沒有一點亮色的衣著,反而更襯出了她的風韻,她那種別的女孩子沒有的對自身的十足的信心。

他蹲下身去按著輪胎,裝著在查看出了問題的車子。心裡卻在精確地計算時間,她現在應該斜插過馬路了,一會兒就可以出現在自己身後,只要她的車騎到自己的前邊去,就可以非常自然地叫住她,好像純粹是很偶然的在大街上遇上了。這種精心安排的「偶然」,太刺激了!

不料,沒有等他開口,她就在他背後叫了一聲:

「哎,李傑明!」

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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