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酒宴結束時,已是萬家燈火。

姜貽新和一位副局長順路,同坐了一輛車回家。林雁冬的家離金滔住的賓館近,姜貽新就單派一輛車,請她把金滔同志送口住地。

她太高興了。

「喝多了吧,小林?」在車上,他問她。

「沒有,我酒量大著呢。」她的臉上紅紅的,頭腦卻分外的清醒。

「喝得太多了。」他搖搖頭。

「是嗎?」她笑問,審視著他的眼睛。

「酒,不是好東西。」他說,「少喝一點可以,多喝就傷身體了。」

林雁冬看了看前邊的司機,小聲說:

「我可是替您喝的。」

他突然抬起手來,想去握住她擱在座位上的手,但很快地,那隻手改變了方向,直抬上肩頭,撂了撂自己絲毫不亂的頭髮,也小聲說:

「多虧了有你在。」

一時,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小車很快就到了金灑下榻的賓館。

司機把車開到大廳的旋轉門前。金滔先推開車門跨下車,他站定在長長的台階下又轉身沖汽車揚了揚手,做了一個再見的姿勢。車裡的林雁冬一直盯著他,這時才想起什麼似的,對老司機笑笑,說道:

「師傅,您回去吧,我拐彎就到了。」

「沒事兒,反正是順路。」

「衚衕太窄,不好進,您回去吧!」

說著,林雁冬忙跳下車來,回手使勁關上車門,好像怕人不讓她下車似的。

老司機笑笑,挺高興地把車開走了。

林雁冬這才回過身去。像是早有默契,金滔果然還站在那裡沒動,連台階也沒上。她走了過去,不知該說什麼。幸好金滔先開口了:

「小林,怎麼把車放走了,你怎麼回去?」

林雁冬一手捏著肩上小皮包的帶子,一手朝天上畫了個圈兒,說道:

「我家近,溜達著就到了。」

「不行,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她並沒有醉,卻又覺得這時如果醉了倒好,說話之間竟也彷彿有些醉意了。

「還說沒有醉,舌頭都不會拐彎兒了。」金滔挽起她的胳膊往大門外走。

她任他挽著,感覺到他堅硬的臂,感覺到他灼人的熱,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歌唱……

可是,她停住了。

為什麼要用假象去贏得本不該自己得到的?

「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

他見她說得認真,才放開了她的胳膊。

小城的夜,靜極了。

天上沒有星星,街上沒有行人。賓館的圍牆邊長著一排筆直的鑽天楊,挺拔的樹梢直指藍天。晚風吹來,從婆娑的樹影中,忽隱忽現,探出幾隻雪白的路燈,像朵朵含苞待放的白蓮花高高地長在電線杆上,無聲無息,灑下點點光亮。

林雁冬默默地走在金滔身邊,心中充滿著一種很少體驗到的愉悅,像剛剛喝過的美酒,洋溢著醉人的芳香。她心中只是希望,希望這路變得沒有盡頭。

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啊!從早到晚都和他在一起,意想不到的默契,無處不在的交流,時時激動著她脆弱的靈魂。她終於向他表白了心愿,她要回省局去,回到他身邊去。

現在,什麼也不用想了,一切都取決於他。

沒有星星的天空黑得透亮,沒有行人的街道靜得出奇。什麼也不想真是舒服極了,忘記自我就沒有煩惱了,忘記自我就擁有了安憩!

只可惜,這種飄飄渺渺的境界是不能持久的,它像夜空中的流星,轉瞬即逝。一輛小車疾馳而過,撕破了這夜的寧靜。

她突然發現,在默默的並行中,他們已經走過了拐人「林苑」的那條小街。他並不認識路,她只是一聲不響地跟著他走,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

這難道不是一種盲目嗎?

她信賴的人、那麼想見到的人,就在身邊。可是,她不能充分向他表達她對他的信任,更不能向他表達她對他的感情。咫尺天涯,在她和他之間,隔有一條無情的天河。她覺得低頭走在他身邊,像一個沒人領養的孩子,那麼孤苦無依!

她耽心自己是否能承受這無法言說的痛苦,或者說能承受多久?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並不要得到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能夠常常見到他,當然,最好是能夠跟他在一起工作,像剛從大學畢業的那些日子一樣,在省局,在他的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這也是錯嗎?

可是,他為什麼閉口不談我調回省局的事,難道他不歡迎我回去?

不,不會的,不可能!

那麼,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清河的夜真美,真富有詩意。小林,你會寫詩嗎?」

「不會。」回答得直截了當,此刻她滿腦子都是工作調動的事,毫無詩意。

「太遺憾了。」金滔沒有看她,只是長嘆了一聲。

「是嗎?」她有點抱歉。為什麼要掃他的興?

「我們搞環保工作的,凈化空氣凈化水。而空氣和水,跟陽光一樣,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條件。所以嘛……從一定意義上說,環保工作是在為人類創造更美好的生存環境,是很富有詩意的工作,也可以說,我們是在寫一首最美的詩。」

這樣的話,在大學裡聽老師講過;參加工作後,也多次聽金滔講過。這是金滔鍾愛的「詠嘆調」。他執著地捕捉這種工作的詩情畫意,從不懈怠。她曾為此而感動,可是今晚,她恨這個話題!

「你不會是在說服我,要我安心環保工作吧?」她成心。

「怎麼,我說服你,難道你不安心環保工作?」

「我不安心市裡的環保工作,我要求做省里的環保工作。」

黑暗中,林雁冬偷偷地笑了,她終於毫不費力地把話題繞到正題上來了。

金滔不說話,只是加快了腳步。

他們默默地走著。

前邊一家電影院剛散場,退場的觀眾如潮水般湧來。頃刻間,一片喧嘩聲,攪散了金滔心中的難題。站在騷亂的人群中,金滔如釋重負,笑問道:

「小林,你家住哪兒,該往哪兒走?」

「你早該問我呀,」林雁冬笑了起來,「往回走吧!」

往回走的路上,金滔不得不說了:

「小林,你為什麼老提調回省局的事?」

「不可以提嗎?」

「可以,當然可以。現在誰敢對你們年輕人說『不可以』呀!」

「聽你的話音,好像對年輕人意見很大?」

「怎麼會呢?我也年輕過……」

「你現在也還年輕……」

「你不會是在說服我要安心環保工作吧?」

他的口吻,同她剛才問他的口吻如出一轍。她立即如法炮製,也摹仿他方才的口吻說:

「怎麼,我說服你?難道你不安心環保工作?」

金滔笑了笑。

林雁冬不容他再打岔,立刻說道:

「別以為打個哈哈就能轉移話題。我調回省局的事,你同意不同意,總得表個態呀!」

「小林,你看,這麼美好的夜晚,我們談點別的有多好,幹嗎老要談叫人頭疼的問題?」

「我知道,你不願意談這事。可是,你難得來一次,今天不談,什麼時候談?」

「好吧,談吧,」金滔聳了聳肩,好像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你先說你為什麼要調回省局?」

林雁冬也聳了聳肩,好像根本沒有經過考慮就說:

「理由很簡單,我原本就是省局的。當初調我來清河,你說清河市局正在治理馬踏湖,他們需要幹部。現在馬踏湖治理完了,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是嗎?」

金滔看了林雁冬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腳下的步子跨得更大了。

林雁冬趕了幾步,不想掉在他後面。她知道他肯定會駁斥自己的。果然,見她跟了上來,金滔回頭瞧了她一眼,沒有好氣地說:

「誰說你的任務完成了?清河呢,治理清河是誰的任務?難道首先不是你們清河市環保局的任務?」

林雁冬冷冷的一笑,覺得他從這個角度提問題未免太矯情了,就說:

「我們姜局長說了:治理清河,他這輩子是沒有指望了。要這麼說,我這輩子也別想調回省局了?」

「你們姜局長是個悲觀主義者。」

「你是樂觀主義者?」

「至少我比他樂觀一點,我認為治理清河還是有希望的。而且,我記得我跟你講過,我把治理清河視為己任,清河不清,我死不瞑目。」

金滔的話擲地有聲。他又像跟誰賭氣似的,腳下像生了風,走得飛快。

「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把治理清河視為己任。」林雁冬追在他的身邊說,「環保是我的專業,清河是我的故鄉。要說治理清河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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