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儘管太陽已經落山了,留給地面上的熱氣還是濃濃的,像一團沒有燒盡的火堆。

車窗緊閉,空調開放,車廂里也是悶悶的,擋不住四外潛入的熱浪。

林雁冬蜷縮在座位上沉默不語,聽著金滔和姜貽新天南海北地閑扯。

他怎麼有那麼大的精神,那麼高的興緻,那麼多的事要說?只是,他好像完全忘記了近在咫尺的她。這使她的心情,像這夏日傍晚的天氣一樣,更加燥熱不安。

雖然一整天和他在一起,卻終究沒有單獨面對的時候,她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才好。她已經在心裡千百次地罵過自己沒出息了,但這種理智的責備一點不起作用,她仍舊像霜打了似的,提不起精神來。

她那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金滔早就注意到了。有幾次,他想跟她說點什麼或是問她點什麼,只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問什麼好。

他這種欲言又止,她也看到了。你為什麼不跟我說點什麼?難道就沒有什麼好說的嗎?車很快就到市裡了,分手的時候很快就到了,再相見不知要到何年何月,難道你就那麼放心,連一句叮囑的話都沒有?

直到車已開進了鬧市,金滔才隨意問了一句:

「小林,累了吧?」

林雁冬「騰」地坐直了身子,偏過頭笑道:

「沒那麼嬌氣!」

金滔笑了。

後面的姜貽新也笑了,說道:

「小林剛來的時候,看她那嬌滴滴的樣子,我還真有點耽心,怕她吃不了下面的苦。誰知這一年多考驗下來……」

林雁冬回過頭笑道:

「姜局長,原來您考驗我一年多啦?」

「那當然。這回你從香港回來,我是徹底的放心了。」

「怕我不回來?」

「我可沒那個意思!」姜貽新趕緊聲明。

「不過,現在年輕人想往外跑,簡直成一種時髦了!」金滔老氣橫秋地笑道。

「我這個年輕人可不一樣!」她挑釁似地瞧了他一眼,笑道:「反正我不跑。這個國家不光是你們的,也是我的!我幹嗎跑?……」

「好!」不等她慷慨激昂的表態完畢,金滔已經叫起好來。

林雁冬看看金滔,又看看姜貽新,說道:

「不過,姜局長,你別高興得太早了。走,我可還是要走的。」

「走哪兒去?」姜貽新眨巴著小眼睛,不以為然。

「我回省局去呀!」林雁冬的眼睛望著金滔。

金滔把著方向盤,什麼話也沒有說。

「姜局長,」林雁冬又把眼光挪向后座說,「金局長要調我回省局去,您不會反對吧?」

「不反對,不反對。」官大一級壓死人嘛,市局局長一般是不反對省局局長的。

林雁冬很快又把眼光轉向金滔:

「金局長,您聽見沒有?姜局長都答應了,您什麼時候下調令呀?」

壓在心頭多日的話,原以為難以啟齒,沒有想到就這麼輕易地隨口說了出來,林雁冬出乎意外的高興,兩個眼睛笑得像彎月兒似的。

金滔彷彿在專心開著車,沉吟了片刻,才說:

「小林啊,調工作這種事,也是鬧著玩的,說調就調?」

「我可不是鬧著玩,我是認真的。」

「今天不談這個問題!」金滔皺了皺眉,滿臉的嚴肅,望也不望林雁冬,又說,「我今天是來看馬踏湖的,不是來調幹部的。」

這真叫林雁冬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人怎麼這樣?

「怎麼,不滿意了?」金滔笑了笑說,「你呀,聽你們姜局長的吧。他要肯放你,我就要。他要不放你,就沒法辦了。」

「姜局長剛才不是已經答應了嗎?」林雁冬感覺到希望不大,還在作最後的努力,只是聲音比剛才小多了。

「你問他,是答應了嗎?」金滔口頭說,「老薑,你真同意放她?」

「我說過這話嗎?」姜貽新眨巴著小三角眼,茫然不知的樣子。

林雁冬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車子駛入了市區繁華的街道。金滔好像是全神貫注著開他的車,也不再開口。林雁冬覺得剛才提出這個問題太犯傻,自己對自己一百個不滿意,也不作聲。倒是姜貽新沒把這當回事兒,和顏悅色地問:

「小林,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意見了?」

林雁冬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走?」

「我……」

「這樣吧,」金滔接過話說,「小林,今天不談了,這事就算在我這兒掛了號啦。以後,咱們另約時間談,好嗎?」

林雁冬點了點頭,心裡委屈得不知怎麼才好。

雖說是個小小的「地級市」,經過這幾年的建設,也有一些像樣的街道和建築。華燈初上,車來人往,自有一種小城特有的熱鬧。

「金局長,車還是放在我們局裡吧,」姜貽新指著前邊的路說,「市經委有車在那兒接我們。」

「接我們幹什麼?」

「宴請你呀,早上跟你說過的。」

「你也是多事。我來我的,你跟他們說什麼?」

「不行的呀,金局長!」姜貽新嘆了口氣說,「下邊做工作難,做人就更難了!您來了,我們不給經委說一聲,說不定人家就不樂意了?我們局求他們的事又少不了……」

「好吧,吃去!」金滔也嘆了口氣說,「其實,他們請我,也是拜錯了菩薩找錯了廟。瞎拜什麼呀!」

「聯絡感情嘛!」姜貽新笑笑。

林雁冬「哼」了一聲,也插了一句嘴:

「聯絡感情?什麼感情?還不是因為你們兜里攥著環保局的大印,到時候好讓你們乖乖的蓋章唄!」

到了機關門口,金滔把車停下了。

林雁冬只好下車。晚上的飯局,請了姜局長和另兩位副局長作陪,沒她什麼事兒。她站在夜色中,準備向他告別。他大概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早上就要走了,短暫的相見就此結束,一切只有等下次見面時再說了。下次……下次再見到他不知又是什麼時候了。也許,還是寫信吧!

離愁同夜色一起黑黑的包裹著她。

她側身站在辦公樓前的台階上,看著金滔在姜貽新指引下把車開向車庫。樓內大廳的燈光,勾勒出她一動不動的修長的身影和用橡皮筋扎住的一頭長髮,恰似攝影大師拍下的一幀藝術逆光照。

車聲驚動了等在這裡迎接貴賓的李傑明。他推門出來,意外地發現台階上只站著林雁冬一個人,不禁神采飛揚地一直跑到她身邊,在暗影里緊緊握住她的手,放低了聲音一勁兒地說:

「太好了,太好了!小林!我找了你一天。」

看他像有什麼急事似的,林雁冬奇怪地問:

「找我有什麼事?」

「請你吃飯,找不著你的人呀!」

「我陪金局長看馬踏湖去了。」

「是呀,他們後來告訴我了。」李傑明好像忘了鬆開她的手,又緊握了握那手才放了心似地鬆開,笑著說,「我又擔心你回來的時候,半路上下車回家了……」

「你們請大領導,有我什麼事兒?」

「一塊兒熱鬧熱鬧嘛!」

林雁冬看了李傑明一眼。她本想說「我才不湊這個熱鬧」,可一想到還可以藉此機會……她不再說話,等於同意了。

「去吧,」李傑明又走近她,還在小聲地說服,「再說。你原來也是省局的……」

「好吧,看你的面子。」林雁冬沉著臉很鎮靜地撒了個謊,「下回再用我當陪客,我可要向你們收勞務費了。」

「一定,一定。」李傑明高興得喜笑顏開。

正在這時,姜貽新陪著金滔從車庫走來。李傑明趕緊丟了林雁冬,跑上前去周旋。

林雁冬站在台階上,冷眼看著這種官場應酬,覺得簡直是在浪費時間。金滔不想吃這頓飯,如果能讓他選擇的話,他肯定願意跟我聊一晚上,也不會去受這吃罪。他有膽結石,不能喝酒……

在姜貽新和李傑明招呼司機的一片嘈雜聲中,黑影里,林雁冬忽聽見金滔的聲音在叫:

「小林!」

這一聲喊,像軍令似的使她馬上就跑下了台階。

金滔正朝她走來,然後有點抱歉似地伸出手來說道:

「小林,那,我們就再見了……」

林雁冬躲開了他伸過來的手,歪著頭說道:

「先別說再見。不要以為不當官就沒有人請吃飯,人家也請了我!……」

不等她說完,金滔就哈哈地打斷了她的話,一迭聲地叫道:

「好哇,好哇!」

從他的笑聲里,她聽得出那發自內心的高興。

一行人分坐幾輛小車,開到了市裡最高檔的皇宮酒家。

「辛苦了,金局長!」

市經委主任呂高良親自站在門口迎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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