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還是家裡好,一夜沉沉睡到大天亮。

林雁冬迷迷糊糊地醒來,只覺得一道眩目的光亮朝自己臉上射來,白晃晃的。她眯縫著睜開眼,首先映人眼帘的是那柔和的被陽光照亮了的藍色紗窗帘。啊,在自己的小屋裡!

「你可醒啦!」望婆婆正坐在窗下的小沙發上,咧著沒牙的嘴沖自己樂呢。

「幾點啦?」

「9點啦!快起來,雁雁,我給你煮元宵去,中午吃完飯再睡。唉!我看你走這一趟是累壞了。」

老人緩緩的聲音像是一帖清醒劑,她完全醒了過來

「望婆婆,我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你呀,還好意思問呢?」望婆婆用那變形的彎曲的食指點著她的鼻子,笑道,「昨天下午你就睡了,晚飯也沒吃,一直睡到這會兒。」

真的嗎?她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打開箱子和旅行袋,把帶回來的衣服都拿出來了。媽媽在一邊看著……不,媽媽很嚴肅地說起了……啊……啊,糟了,爸,他就在這個院子里!

「快起啊!我去煮啦……」望婆婆麻利地站了起來。

「媽上班去了?」

「早走了。」

「那……還有人嗎?」多年不和爸爸在一起,「爸爸」這兩個字不容易叫出來。

「嗯,你爸爸還在那屋呢。」望婆婆說話時也放低了聲音。

「啊……」她心裡有點慌,但揉揉有點腫脹的眼睛,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又問道,「望婆婆,他知道我回來了嗎?」

「怎麼不知道,昨天他下班回來就問我,雁雁回來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要來看你,你媽說你睡了,沒讓他進來。」

這麼說,今天他一定會來的,說不定馬上就會來。這可怎麼辦,跟他說什麼呀?

一遇到爸爸媽媽的事,林雁冬就覺得自己腦子裡是一鍋粥,糊裡糊塗一點思路都理不出來。白在床上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去應付那位爸爸。爸爸!在她心目中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甚至是一個不確定的概念。怎麼攤上這麼個爸爸,真夠倒霉的!

她一下子就情緒低落了,索性閉上眼睛賴在了床上。

「快起來吧,你爸今天上午沒去上班,說不定一會兒會過來看你。」

「我可不想見他。」賴是賴不過去的,林雁冬還是拽過一件棗紅色的羊毛衫往頭上套。

「雁雁,怎麼這麼說話?」

「那該怎麼說!」她飛快地蹬上牛仔褲,直起腰來瞪了老人一眼。

「你甭拿眼瞪我,他好歹是你爸!」

是我爸?「他傷害了我,也傷害了你」,媽媽的話猶在耳邊。對於一個傷害了自己、傷害了自己母親的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望婆婆是不會理解媽媽的。她愛媽媽,可她的思想太陳舊了。她總希望媽媽和爸爸和好如初,現在,爸爸回來最高興的就是她,她肯定會主動充當爸爸的說客……

可是,難道他們不應當和好嗎?自己剛聽見這消息,不是也挺高興的嗎?

這麼些年了,媽媽一個人過,真夠苦的。

「怎麼說也是一家人哪!」望婆婆還在自言自語的。

「我餓了,你還不快煮元宵去?」她不想繼續這種談話。

「唉,作孽喲!」老人家唉聲嘆氣地走了出去。

梳洗完畢,她飛快地溜進了客廳,一眼就看見方桌上的好吃的了。剛出鍋的五個圓溜溜的元宵,盛在一個小白瓷碗里,冒著熱氣,引人的食慾。

林雁冬一邊吃元宵,一邊計畫著:應該先給機關打電話報個到,偷一天懶,明天再去上班。可又一想,不上班幹嗎?在家呆著?在家呆著幹嗎,等著他來找呀?!

完了,這院子再也不屬於媽媽、望婆婆和我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吃完元宵,她輕輕地走回自己的小屋,挑了些從香港帶回來的襪子、假手飾、電動剃鬚刀什麼的,找了個大挎包裝著,轉身悄悄地出了房間。

院子里安靜極了。她忍不住朝東屋掃了一眼,只見窗帘低垂,沒有什麼響動。

他肯定是出去了。

這太好了,雁雁長出了一口氣。她怕見到這位父親,至少是今天不要見,明天也不要見,能拖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吧。真是,人活著就是麻煩!心裡想著人生的痛苦,臉上笑吟吟的林雁冬,把挎包往肩上一背,邁著輕快的步子穿過院子。

誰知,她剛走到院子中間的那棵桃樹邊,猛不丁,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了來:

「雁雁!」

她站住了,回過頭去,好像那是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啊,爸爸!

他站在東屋的門口。腰不彎,背不駝,臉上雖然被尷尬的笑容籠罩著,仍然掩蓋不住他那一臉的好氣色。特別是那一頭濃密的黑髮,使他一點也不像50好幾的人。

林雁冬聳了聳肩上的挎包,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含含糊糊地叫了一聲「爸」,只是嘴角彎不過去,臉上作不出笑來。

陳昆生站在房門口,笑著點了點頭,忙忙地問:

「休息得好嗎?」

「嗯。」

「你媽跟你說了吧,我搬回來了。」

「嗯。」

「來,雁雁,到我房間來坐坐。」

不由自主地,她低著頭走進了父親的房間。

一進門,她就發現這屋子收拾得非常乾淨,而且可以說很舒適。外間這小小的客廳里,迎門是一套很考究的米黃色的沙發。茶色玻璃的小長茶几也是配套的,上邊擺著白色的細瓷茶具、黑色的方型打火機和一個很別緻的煙灰碟。通往左邊裡屋的牆邊,是一盆油綠的君子蘭。右邊牆旁則是一張小小的長方形桌子,兩把白色的椅子只露出椅背,桌子上放著一瓶白葡萄酒。林雁冬想,這裡大概是他吃飯的地方,自斟自酌,倒挺會享受的。

「來,這兒坐!」

陳昆生看著女兒在小沙發坐下之後,自己才放心地在另一張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煙來,只是手指有點兒不聽話,老是微微的顫抖。他好像忘了茶几上有打火機,摸遍了西服上衣的口袋,最後才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個打火機來。他把那金光閃閃的精巧的打火機拿在手裡,卻忘了點煙,只用兩個指頭搓著那含有體溫的金屬物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雁雁,我們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吧!還是前年秋天,我上省里開會,那時候你還在省環保局,我們見過一面。」

「嗯。」

「照理說,你調回來了,我們見面的機會應該多起來。」

林雁冬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了。

「沒有想到,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你。」

陳昆生這才「啪」的一聲,按動打火機,點燃了嘴上叨著的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了出來,好像他心裡積鬱著無盡的思念和憂傷,只能藉助這煙霧吐露一二。

「我一直很忙。」她不想讓他傷心。

「不,這不是主要的。」

他又吸了一口煙,隨即吐了出來。還是吸得那麼深,吐得那麼緩。她覺得一種沉重的壓抑正無聲無息地朝自己飄過來。

「真的,搞環保工作,事情很多,也很雜。」她希望換一個話題。

「雁雁,我知道,是你母親不希望我們多見面。」

「不是,不是,是我……」

林雁冬心裡亂成了一團。

使她拿不準的是:她不知道在他面前替媽媽解釋有沒有必要;也不知道該怎樣替媽媽解釋才恰當;更不知道媽媽是不是需要自己來作這份兒解釋?

雁雁啊雁雁,別自作聰明了,難道你還不知道媽媽的為人!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來都充滿自信。她不會作出任何解釋,更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出來解釋。她要是看見你現在這副狼狽樣子,非氣死不行。

「你母親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不怪她,我是咎由自取。」

陳昆生彈了彈煙灰,閉上了眼睛,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發里。頓時,他整個人好像抽了,縮了,小了一圈兒。他成了一個企圖埋葬自己的小老頭子,只不過他埋葬的不是他的肉體,而是他孤獨痛苦的靈魂。

看著面前這個把自己縮成一團的人,林雁冬忽然覺得爸爸也挺可憐的。他心裡肯定有許多話要說。媽媽不理他,不會讓他說。自己也不理他,不聽他說。對外人,他更沒有必要說。儘管他也許有罪,但這些年他一個人也夠受的。

他和媽媽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難道世上會有這樣的深仇大恨,能夠在一對昔日的戀人中,造成如此大的傷害,以至20年後仍然不能消釋?

多少年來,媽媽閉口不談這件事。也許,她永遠不會告訴自己,而是留下一個永久的謎。

爸爸會談的。如果他是無辜的,他會談;如果他是有罪的,他也會懺悔。

一想到爸爸馬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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