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她的運氣真不錯,竟然碰上了一個靠窗的位子。

好像這一趟長途公共汽車也比較安靜,沒有人肆無忌憚地大聲喧嘩。林雁冬身邊坐著一位大眼睛的年輕的媽媽,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兒。那小胖娃娃伊伊呀呀的不大會說話。只會沖著林雁冬笑,還不時用小胖乎兒抓撓她,逗得她不由地也要笑起來。

她的心情像這春天的陽光,好得連自己都不敢承認。「這是因為要回家了」,她對自己說。就是在那無人看見的心底里,她也不願意承認,這種無法言說的歡喜,是因為終於見到了他,聽到了他的聲音,同他一起漫步……

當然,這算不了什麼,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可,本來也沒有想證明什麼問題呀。無非是朋友,過去在一起工作的朋友,路過此地,見一見,聊一聊,如此而已。

關鍵是因為要回家了,馬上就能見到媽媽,見到望婆婆了,能不高興嗎?

這時,她真有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了。她想像著自己到家時的熱烈場面。當然,對於自己的歸來,最喜形於色的自然是望婆婆。她肯定早就準備了好多菜,而且少不了自己最愛吃的黑芝麻餡兒元宵。媽媽的高興從來不會像望婆婆那樣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來,她會要自己坐在她身邊,聽自己詳詳細細地敘述一切。

車窗外的景色,在她眼裡也是那麼令人愉快。

一排細細的小柳樹,樹枝上吐出了點點的嫩綠,像穿了新衣的小姑娘,嬌羞地從你眼前一閃而過,留下那低低的輕快的笑聲。

一位老農跟在一頭水牛身後,悠閑地踱著小步,像一幅古代的農家耕耘圖,就連他身上敞開的對襟小褂,也是那麼古樸、飄逸。

一輛小拖拉機迎面過來了,轟隆隆的炸響,朝天的濃煙,從公路駛向田野,司機嘴上叼著的香煙都看清楚了。

真的,春天來了!

她扭頭沖著窗外,讓春風吹拂那發燒的面頰,恨不能馬上就飛到家。快了,快了,只要看見清河,就快到家了。

公路像一條蛇,曲曲彎彎地盤在一個斜坡上,汽車只得緩緩地爬行。

啊,靠山縣到了!

儘管遠處的村莊只顯現著模模糊糊的身影,林雁冬還是抬起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方向。在那裡,在遠離縣城的清河邊,有一個小小的山村,那裡有自己童年的回憶,有高得像松樹一樣的望爺爺,還有頭髮烏黑健壯的望婆婆。她的嗓門真大,不管望爺爺的小船划到哪裡了,到吃飯的時候,她都能站在河邊高聲把他叫回來。那宏亮的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那清凌凌的河水啊,曾伴隨著她不知憂愁的童年。

不遠處的山腳下,點點白光,飄忽不定,一閃之間,瞬息又隱沒在山凹里了。

汽車又沿著盤山公路下來,拐過最後一道彎,重新回到開闊的平原地帶。

清河在公路的前方出現了。

啊,家鄉的河,外婆夢中的河!

可以肯定,當年修建這條公路時,清河是清瑩美麗的,像一個純情的少女。她裝點著這座具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古城,養育著兩岸幾百萬兒女。外婆說得對,清河邊的姑娘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那是因為她們喝的是清河的甜水啊!難怪,古時的驛道就修在河邊,後人築公路也不願離開這條美麗的河……

忽然,車廂里好幾個聲音喊起來:

「快關窗!」

「快關上!」

她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坐在窗戶邊的乘客一陣忙亂,早已慌慌張張把所有的車窗都關上了。

已經晚了,一股惡臭鑽進了車廂。頃刻間,滿車廂的人都被窒息在污齪不堪的空氣里。好像一具腐爛了的屍體,帶著對整個人類的仇恨沖了進來,全車的人都無處躲藏了。

啊,清河,被姦汙了的河!

它像一個慘遭蹂躪的女子,早就不再年輕,早就不再清澈,早就失去了外婆記憶中的風姿。它的河床坦露著,變成了一個可以任人傾卸破爛的公共垃圾場,就像一個蓬頭垢面、衣不遮體的老姐,連哭泣吶喊的力氣也沒有,只能氣息奄奄的病卧在塵土飛揚的公路旁……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臨近死亡的清河在報復!

有毒的清河水正在威脅著清河市八個區縣四百萬人民的生命!

作為一名環保工作者,她深知這絕非兒戲。為了避免死人的悲劇發生,她和她的同事跑遍了沿河兩岸大大小小的工廠,監測他們的排污數據,幫助他們完善治理設施。當然,有時候也不得不按規章處以罰款。成年累月,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結果呢,收效甚微。有時候還被人罵出門,好像別人都在干四化,只有搞環保的沒事找事,儘管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兒!

剛參加工作時,她為此感到委屈,哭過鼻子。後來,經的多了,練出來了,成了一名很善於在各色人等中周旋,也很善於同人打嘴仗的環保「執法官」。很多人都說她幹得不錯。她心裡明白,什麼不錯,清河的污染得不到根治,就是大錯。

這種觀念,可以說是金滔灌輸給她的。

他常說,「搞環保工作,最重要的是要有使命感、負重感。」有時,他甚至用「負罪感」這樣的說法。

他常說,「我們不是為自己工作,而是為子孫後代工作;我們不僅要對現實負責,而且要對歷史負責。」

每當哪裡的污染釀成嚴重事故,他會咆哮,「這是犯罪,是對人民犯罪!如果我們不依法嚴懲,那我們就是同案犯,也應該被拉到法庭上去接受人民的審判。」

這些話,常常在她心裡翻騰,攪得她不得安寧。

林雁冬這才看見清河離得很近了,可以說緊挨在公路的腳邊。那一股嗆人的使人喘不過氣來的異味,正是從河上湧上來的。可以肯定,又是化工廠的污水,未經處理,直接排人清河。他們怎麼能這樣干呢!

難道這些人真沒有天良?

窒息,令人難以忍受的窒息。鄰座那天真活潑的孩子哭了……

林雁冬幫著哄好了哭鬧的孩子,作母親的頓時對她倍覺親近,含笑問道:

「您在哪兒上班?」

「我在……」望著這條凄慘的河,她含含糊糊地答道,「我在政府機關。」

慢慢的,長途汽車駛出了臭烘烘的污染區。車窗重新打開了,人們又活了過來,忘了那條悲哀的河。也許只有車上的這位環保幹部,久久難以擺脫那一種說不出來的負疚……

公路兩旁。林林總總的住宅樓一閃而過,進入市區了。

到了,到了長途汽車總站。

想見到媽媽的急切終於蓋過了那條河。昨天,她想給媽媽一個意外的歡喜,電話里沒有說幾點鐘到。當然,也為了不讓媽媽到車站來接。反正車站出租小車多的是。

她抱著一隻大箱子和兩個旅行袋剛出站,立刻,三四個年輕的司機圍了上來。她挑了一位小尖臉看起來頂多18歲的小個兒司機。他幫著把行李拿上車,態度非常的殷勤。想起在香港,舅舅他們說大陸計程車司機的服務態度不好時自己死不承認的情景,此刻她坐在車上非常得意,好像這小司機替她報了仇。

車在「林苑」門外停下了。她忙忙地兩步跨上石階,推開那扇厚重的木門,沖北房大喊了一聲:

「我回來啦!」

嗯?怎麼沒有人應聲,想像中的熱烈歡迎的場面絲毫不見!她停住腳步,這才想起現在是上午10點,如果媽媽是白班的話根本就不在家,瞎喊什麼呀!可是望婆婆該在的呀?她又喊了一聲:

「望婆婆,我回來了!」

還是沒有人回答。

她是那麼失望,後悔不該自作聰明,弄得連個人影兒都看不見。回頭一看,那小司機已經非常周到地把她的行李拿到了院子里,準備一直給她送進屋裡去。

「謝謝,謝謝!」她一邊帶著路往上房走,一邊不住聲地道謝。真多虧了這小司機,否則這個特大號的箱子她一個人是無論如何弄不動的。

待司機拿著車費離去後,她連風衣也沒有脫,就把自己扔進了那張久違了的小沙發里了。

她尋視著屋裡的一切,當然是一點變化都不會有的。

小沙發對面的那一排太師椅依舊擺在那裡巍然不動,靠牆那個書櫃里還是擺著那些多少年來沒有人翻閱的書。那一堆無錫產的「大阿福」,個個喜笑顏開,憨態可掬。可是,自從媽媽參加醫療隊把它們買了回來,擱在這老式的組合架上,就像被打人冷宮,再也沒有人理它了。

她早就覺得這間客廳不中不西,不倫不類,最好是統一一下。要不就處理掉那四把太師椅,要不就把這對小沙發請出去。可媽媽說,那幾把紅木椅子、鑲嵌著大理石檯面的桌几和一個大銅床是外公留下的紀念,是「文革」抄家時拉走的幾卡車傢具中僅僅退回來的一點點,說什麼也不能處理的。而坐在那種硬木椅子上看電視人也受不了,因而小沙發也是必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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