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魚龍變化 第一一一九章 三心二意

明朝萬曆十七年,日本後陽成天皇天正十七年,朝鮮宣祖二十二年,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受西班牙遠東當局招引,欲趁明軍水師主力南下之機偷襲朝鮮,揮軍渡過對馬海峽,攻伐朝鮮八道,以圖中國四百州。

其時朝鮮兩百年間不知兵戈,文官忙於清談和黨爭,武將只知虛報員額貪墨軍餉,真可謂文恬武嬉,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全無還手之力。

日軍陸海並進、以強凌弱,四月十二日小西行長率第一軍登對馬島待命,四月十三日九大軍團同時受命出擊,四月十四日小西行長率部自釜山登陸,十六日黑田長政率軍跟進,九大軍團陸續登上朝鮮半島。

日本剛剛經歷了多年戰亂的戰國時代,將士飽經戰火磨礪,如同一柄柄出鞘的武士刀,鋒利無匹。各軍統帥如黑田長政、加藤清正、島津義弘,更是名噪一時的戰國名將!

另一邊,朝鮮承平日久、不知兵事,甚至在日軍入侵整整三天之後,消息才傳到漢城景福宮。全國二十三萬大軍、全羅道慶尚道等三道水軍、遍及全國的烽燧體系竟然全無防備,零星抵抗一觸即潰,任由日軍長驅大進。

四月二十日,全羅道全境淪陷,四月二十二日,慶尚道放棄抵抗……五月二日,僅僅開戰十九天之後,朝鮮首都漢城淪陷敵手,國王李昖率文武大臣逃往平壤,日軍緊追不捨,於五月二十七日攻克松都開城,六月十五日又下北都平壤,李昖只得再次出逃。

一時間朝鮮三都失守、八道瓦解,三千里江山淪陷敵手。

名護屋,天守閣。

太閣豐臣秀吉下達了「八道分割令」,命令八位主將分領朝鮮八道,檢點地畝,以便分封有功將士,搜刮糧食、整修道路,為進攻中國做最後之準備。

陪侍在旁的名將伊達政宗,湊趣地吟誦著新作的漢詩:「何知今歲棹滄海,高麗大明屬掌中。匣劍橐弓治國處,歸帆須是待秋風!」

「好,好一個高麗大明屬掌中!」豐臣秀吉呵呵大笑,將手張開,然後用力一握:「高麗,大明,遲早都在我秀吉掌中啊!」

鴨綠江邊,中朝邊境。

朝鮮國王李昖還沒有絕望,他雖然懦弱無能,但有兩個拿手本領,一是逃命,二是痛哭流涕。

往哪兒逃?

中朝邊境。

向誰哭?

中國。

這時候的朝鮮,可不像他們自封宇宙大國的子孫後代那樣狂妄無禮,中國也沒有什麼韓流,倒是朝鮮有非常嚴重的中國情節。

朝鮮王朝崇拜中國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從政治制度到風俗習慣再到文字、度量衡、醫學、服裝、年號,通通照單全抄,漢字是朝鮮通行的官方文字,後世的「韓文」,其實是他們的世宗大王推行漢化,為了讓朝鮮人都能讀寫漢字,而製造的一種「漢語拼音」,叫做訓民正音。

在李昖和他的大臣心目中,中國不僅是朝鮮的宗主國,根本就是它的爸爸,小孩被欺負了就往爸爸身邊跑,哭訴請求幫助,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所以丟掉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之後,李昖一口氣跑到了鴨綠江邊,同時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者,騎著流星快馬,跑過遼西走廊,直叩山海關,日夜兼程奔往京師告急,請求天朝發天兵天將助戰,揍狗日的倭奴!

當然,李昖也不傻,知道爸爸家裡正在鬧家務事,萬曆盡起江陵黨諸大臣,與舊黨清流相抗,國本之爭已進入白熱化階段,說不定會把朝鮮的事情拖著——拖字訣簡直就是大明官場的不傳之秘。

大明拖得,朝鮮拖不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日軍就殺奔鴨綠江邊,砍掉了李昖的腦袋,所以聰明的李昖接著又表示,如果大明不願意出兵,他就請求內附,也就是說朝鮮的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他都不要了,只求爸爸收留就行。

一道道告急表章,被飛騎帶到了京師。

有其君必有其臣,朝鮮的告急使者都擅長一個哭字,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堵在兵部、禮部乃至大明門外頭,拖長了嗓音,嚎喪似的大哭。

可天朝並沒有在第一時間作出積極的反應,只是先允許李昖住進遼東寬甸堡,由明軍加以保護,然後派遣寬甸堡副總兵都指揮使佟養正,帶著八名夜不收渡過鴨綠江,到朝鮮境內偵查一下。

對,你沒看錯,就是那位清朝的開國元勛、康熙皇帝的太姥爺佟養正,萬曆十九年他還在替大明打工,並且是日軍入侵朝鮮以後,第一個踏進朝鮮境內的明朝官員。

朝廷為什麼沒有積極回應呢?

「豈有此理!」起複回京的兵部侍郎曾省吾,在自家書房裡面大發雷霆,「今日朝堂之上,舊黨清流口口聲聲只提國本之爭,屢次將朝鮮之事岔開,難道朝鮮不是大明屬國,日寇又何嘗沒有圖我中華之野心!」

吏部尚書王國光老神在在的撫著頷下白須,笑盈盈地道:「三省兄,每日須得『三省吾身』啊,凡是盡可與咱們老夥計商量,何必大動肝火呢?」

張學顏、王篆、梁夢龍、王之垣、潘季馴,當年江陵黨的重臣元老濟濟一堂,可惜少了潘晟和李幼滋,這兩位已經故去,沒能看到朋輩重列朝堂的一天。

當年雄姿英發的曾省吾,鬢邊也添白髮,王國光則鬚髮如霜,蹉跎了六七年啊……

不過看到眾位老友,曾省吾煩躁的心情總算平復下來,王國光說得對,如今江陵黨重回朝中,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能再把咱們趕走了,有什麼事情商量著辦,總能弄出個眉目!

就是舊黨清流掣肘……

還有那位陛下……

曾省吾對萬曆越來越不滿了,奉詔回京,本來準備大展拳腳的,可萬曆起複江陵黨並不是讓他們再來推行新政、整肅吏治、編練新軍,而是讓他們和舊黨清流來一場龍爭虎鬥,對付越來越甚囂塵上的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一夥,幫他完成朝政的制衡,最後在國本之爭中取得勝利。

這讓滿心大幹一場的江陵黨大臣們極度不滿,彷彿回到了萬曆五年的那場丁憂奪情之爭,根本就是狗屁倒灶瞎胡鬧嘛。

如果萬曆有誠意大展拳腳推行新政,曾省吾倒不介意在國本之爭中幫他一把,畢竟江陵黨以實幹為主,不太講那些禮義綱常條條框框,朱常洛和朱常洵誰來做太子都沒關係。

可萬曆只想利用江陵黨來制衡舊黨清流,對他們滿心要推行的新政興趣缺缺,一直虛與委蛇,這就讓曾省吾們大為不滿了:陛下,您曾經侮辱過咱們的人格,還想藐視咱的智商?

這次朝鮮鬧得不可開交,曾省吾力主出兵抗日援朝,江陵黨眾大臣也極力聲援,可舊黨清流仍抓住國本之爭不放,一定要先定國本,再議外藩之事,萬曆生氣起來又退朝以示抗議,反而把滿腔熱忱的曾省吾晾了起來。

曾省吾正在生悶氣,諸位老友各自出言解勸,家裡的老僕在書房外面咳嗽兩聲。

「咳什麼,這裡都不是外人,有話只管說!」曾省吾沒好氣地喝道。

老僕持信進來,遞到曾省吾手中,又垂手退了出去。

「張小姐有信來!」曾省吾看到封套上娟秀不失大方的字跡,就眼前一亮。

張小姐早變成了秦夫人,但當年江陵相公的親朋故舊門生故吏,仍不改舊日稱呼。

……

刑部侍郎王用汲府邸,舊黨清流也在聚會。

和江陵黨的看法完全相反,無論王用汲還是余懋學,一致認為國本之爭才是關係禮義綱常的國家大事,日本侵略朝鮮,純屬纖芥之疾。

顧憲成更是揮舞著袍袖,斬釘截鐵地斷言:「什麼三都喪失、八道淪陷,朝鮮方面危言聳聽罷了,哼,這是江陵黨養寇自重!而且咱們好不容易才將奸佞逐出京師,陛下也有意將其留在南京以爵祿羈縻,如因朝鮮之事放奸佞還朝,豈不因小失大!」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國朝這麼多士大夫,偏偏就奸臣秦林有善於撫夷之名,朝鮮事情真的鬧大,多半還得派他出山。

好不容易把秦林從京師「踢了出去」,遠在南海萬里之外,近來陛下的意思也露出苗頭了,這次他打贏佛郎機,就封侯爵,賜侯府於南京,江南膏腴之地,秦淮河煙花迷人,好叫他從此樂不思蜀,一輩子做個閑散侯爺罷。

如果因朝鮮之事把秦林急急召回,和江陵黨那伙老奸巨猾的傢伙接上了頭,事情恐怕就沒這麼簡單了。

朝鮮離京師多近啊!

王用汲自信滿滿地道:「朝鮮之言多有虛詐,多半是當年的倭寇又來了,海盜而已,派一員偏將領數千兵,便可驅逐。」

清流袞袞諸公心領神會,只有把戰爭規模盡量縮小,才不至於打亂國本之爭的節奏,才不留給秦林插手其中的機會。

翌日,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聯名奏請朝廷發遼東兵平倭寇,並保舉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部出征。

半月後遼東急報,祖承訓輕兵冒進,率騎兵突入平壤,與數萬倭寇力戰不敵,兩千多騎兵幾乎全軍覆沒,祖承訓僅以身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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