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六章 以退為進

秦林自請南下督師!

消息甫經傳出,立刻讓無數人驚掉了眼球。

當今的朝局波譎雲詭,司禮監張鯨、錦衣衛劉守有剛剛倒台,士林清流氣焰方張,國本之爭勝負未定,各方都緊緊盯住京師的大局,恨不能狠狠攪動這京華煙雲,謀將來數十年之富貴。

至於南海局勢,誰管那許多?西夷總歸是纖芥之疾,京師朝堂之上的風雲起落,才是英雄用武之地嘛。

偏偏秦林在這節骨眼自請督師,萬里奔波赴戎機,所為者何?

更何況他又比別人不同,駱思恭升調東廠,秦林換掌錦衣衛,雙方都忙著清洗舊人,任用親信,各方各派都等著看廠衛之間的龍爭虎鬥,秦伯爺卻來了個一走了之,難不成是退避三舍的意思?

「秦伯爺畢竟年輕,畢竟年輕啊!」英國公張元功頗為惋惜地搖了搖頭,又長長地嘆口氣:「總想著學霍嫖姚,飲馬酒泉,封狼居胥,可咱們大明朝是漢武帝時候嗎?秦伯爺已有了北定土默川,南擒莽應里的不世之功,本不必急於立功的,這次別人避之不及,他卻自請南行督師,何苦來哉!」

張元功是在定國公府的花園裡,京師眾家勛貴為定國公徐文璧賀壽時說這番話的,「大明朝不是漢武帝時候」的話頭帶著股子怨氣——成國公朱應楨慘死,幾乎擺明了是被張鯨謀害,據說最開始萬曆還想保他矇混過關,倒是鄭貴妃來扭轉乾坤,不問蒼生問婦人,讓勛貴們怎麼想?

張元功是朱應楨的朋友,他在絲綢之路上也有不小的收益。

徐廷輔端著酒杯和父親一起陪客,聽到這話就皺了皺眉,如果在幾年前,如果在幾年前,他肯定和張元功的想法差不多,但現在他就忍不住要出言替秦林辯護了:「秦姑丈……」

話還沒出口,突然腳被老爹徐文璧踩了一下,喝得醉醺醺的老國公朝他使個眼色,眯著的眼睛分外狡猾,哪裡有喝醉的樣子?

徐文璧端著酒杯,沖張元功說話時,又帶上了三分醉意:「唔,老夫這個妹丈少年得志,行事總是操切些,大約是巴望再立新功,早日封到你我二人的位分上來吧,哈哈哈……」

賓客們聽著直吐舌頭,徐文璧定國公,張元功英國公,原來秦林封了伯爵還不滿足,想得國公!

只不過,國公非開國殊勛或者扶危定難之功不得封,秦林指望打西夷來更上一層樓,恐怕打錯了主意吧?唉,年輕人,一腔熱血嘛。

士林清流在勾欄衚衕的金翠花家喝花酒,因為這裡有位姑娘和花魁娘子杜嬍依稀有三分相似。

劉廷蘭倚紅偎翠,已有五分酒意了,突然把酒杯一摔:「秦林那廝,到底打的什麼算盤?我卻不信他安著什麼好心!」

趙用賢、江東之、吳中行等人面面相覷。

所謂舊黨清流,也即是後來東林黨的雛形,其成員大半籍貫南直隸、浙江等地,代表江南大地主和富商巨賈的利益,這次西夷封鎖海面,海貿一時斷絕,江南的絲綢、茶葉、瓷器銷路大減,嚴重威脅到他們的切身利益,所以聽說秦林這個號稱最能撫夷的能臣自請督師,對他的印象也就頗為改觀,方才言語間自然變了口風。

唯獨劉廷蘭,遣人去秦府討兩個丫環,卻碰了個大釘子,心頭的怨念不是一般的深重啊!

虧他不知道丫環之一是魔教現任教主,真討來,他還不被連皮帶骨拆成渣渣?

「咳咳……」顧憲成乾咳兩聲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秦賊這是避禍之術!天台先生萬里南來,挾風雲雷電之勢入京,一舉撲滅權閹張鯨、奸佞劉守有,秦賊亡魂喪膽,於是避居錦衣都督,尤不安於位,正逢南海有事,便自請督師,欲暫避天台先生之鋒芒也!吾輩除惡務盡,正可乘勝追擊,切勿半途而廢!」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點頭稱是,秦林這種不懂禮義廉恥的匹夫,怎麼可能安什麼好心?明明就是被嚇破了膽,想暫時離開京師是非之地。

顧憲成說罷,就滿懷熱切地把新任僉都御史劉體道和戶部主事周吾正看著,耿定向何種身份,當然不可能來參與吃花酒,這兩位則是他的心腹門生,正可代表乃師。

劉體道和周吾正交換了一個眼神,頗有點意味深長。

「顧兄,諸位仁兄……」劉體道拱拱手,蹙眉道:「家師前日曾提及,冊立國本關係今後數十年國朝興衰,是綱,罷斥奸佞、抵制奸妃陰謀,是目,綱舉自然目張,如今張鯨、劉守有授首,秦林魂飛魄散,唯有國本尚未定立,吾輩正可從此發力,只要國本確立,一二奸佞何足道哉?」

眾位清流名士盡皆叫好,國本之爭在道義是維護儒家綱常,在派系是士林清流所必爭,在各人則是擁立之功,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麼功勞大過擁立?

顧憲成眼底透出一縷失望,不過很快就又抖擻精神,和眾位朋友商議怎麼在天台先生率領下,發動新一輪催請萬曆冊立太子的攻勢。

東輯事廠。

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陰森幽暗的衙署裡頭,新任督主駱思恭在心腹面前哈哈大笑:「秦林這廝,恁地沒膽!被酸丁們一通嚇唬,就跑到南邊去督師,卻不是將廠衛拱手相讓么?」

曾經,駱思恭儘管憤恨,卻也很有些佩服乃至畏懼秦林,對方斷案如神的手段,敢於勾結魔教教主的膽量,都令他自愧不如。

但現在這位駱都督總算心理平衡了:秦林怕清流!哼,駱某就不怕那些酸丁!

「督主高明!」幾名心腹陪著笑臉一通馬屁,又道:「秦林聖眷已衰,當然畏懼清流彈劾;督主簡在帝心,何懼酸丁捕風捉影?」

駱思恭頗為自得地點點頭,心中開始盤算自來廠衛一體,東廠督主本已壓了錦衣都督一頭,秦林即將遠離京師,乾脆自己大顯神通,把廠衛盡數握於掌中罷……

草帽衚衕,秦林府邸。

永寧公主還是以前那般嬌嬌怯怯,不過也許是得脫樊籠的喜悅,也許是愛情的滋潤,瓜子臉稍微圓潤了些,皮膚也多了三分血色。

秦林的書房門口,永寧雙手捧著一隻瓷碗,低垂著臻首,羞怯怯地叫道:「姐、姐夫,還沒睡么?永寧熬了點蓮子羹,清火明目的。」

秦林抬頭壞笑,即使住到自己府上之後,也沒有提醒她改口,可愛的小姨子不知是計,始終以姐夫相稱,滿足了這傢伙的某種邪惡的壞心思。

張紫萱也在書房,把秦林白了一眼,沖著永寧微笑:「怎麼,沒有姐姐的嗎?如果偏心的話,姐姐會失望哦。」

永寧吃驚地抬起頭,這才發現張紫萱,含著羞低聲道:「姐姐就會說笑,我、我再去端一碗。」

說罷,她飛快地把瓷碗往秦林書桌上一頓,轉身飛也似的走了,低垂著腦袋,領子後面露出的一截兒粉頸,已羞得變作粉紅。

還是那麼害羞啊!

張紫萱忍俊不禁,把壞笑的秦林敲了一下,「獃子,你看什麼呢?當心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秦林輕撫美人玉手,神色坦然:「南海我一定會要去的,不敢自居英雄,但這個世上,總要有人去做一些得不償失的傻事……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京師,乃是整個國家的權力中樞,到了一定的位分,便不願意須臾離開,畢竟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非常慢,一旦離開京師,很多手腳便無從展布,耳目也變得不再靈光,原本有十成手段只能使出三成,容易被政敵所乘……所以除非萬不得已,袞袞諸公絕對不會離開這十丈京華煙雲,誰要是去國還鄉,鐵定會做出牢騷滿腹的一大篇詩詞。

可想到南海的事情,秦林心底就有種不得不去的信念在燃燒:東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重開絲綢之路,又平定南疆,本以為天下盡可揮灑,可歷史本身的慣性竟如此強大,越過了一重重險阻,只道前邊一馬平川,誰曾想又有險峰攔路?

秦林印象中,明朝應該不會和西班牙發生戰爭,可戰爭偏偏就來了,而且是平定緬甸,在印度洋取得突破口,由此帶來的連鎖反應……好像歷史就像個皮球似的,你越是用力,它的反彈力度越大。

好吧,倒要看看這皮球能彈多高,不,老子用刀直接戳破!

南海之爭,事關東西方文明的氣運消長,京師的袞袞諸公們不懂,秦林卻知道,此刻總要有人不計得失地去支撐,去掙扎,去傾力挽回,這個民族和國家才有希望。

看著張紫萱玉容微露憂色,他笑了笑,用力捏了捏她骨肉勻稱的手:「放心,我還有底牌沒有掀開,到時候會讓西班牙人大吃一驚的!」

「好吧。」張紫萱點點頭,片刻之後又展顏一笑:「其實暫時離開京師也不是什麼壞事……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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