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四章 天台先生

秦林秦督主耳目眾多,聽到宮內傳來的消息,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從大勢而言,壓垮張鯨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木樑,自然是耿定向耿老先生;但從具體而論,臨門一腳則多虧了鄭楨鄭娘娘。

誰讓張司禮機關算盡,想在國本之爭中撈到更多的好處?凈想讓別人替他火中取栗,最後引火上身,怪得了誰?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寧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鄭娘娘威武霸氣!

此時宮中聖旨也下了,張鯨權勢雖稱內相,可與當朝首輔相提並論,但根子上還是個太監,司禮監掌印說到底還是皇帝的家奴,所以不必正式的,那種票擬、批紅、副署、用印、制誥的聖旨,萬曆手草一份中旨就將他革職下獄了。

「唔,我這東廠督主,看來也沒多大意思啊……」秦林若有所思,東廠同樣不是朝廷正式部門,乃皇家私設也。

以往中旨一般是太監來傳旨,這次卻大不相同,首輔申時行親自捧著聖旨走出來,許國、王錫爵左右護持,耿定向、王用汲、余懋學緊隨其後,耿定向仍是凜然有威,王用汲和余懋學就忍不住露出幾分得意之色,儼然扳倒權閹奸佞的大功臣。

王用汲倒也罷了,專幫倒忙的余大嘴巴居然也貪天之功為己有,叫曉得內情的秦林真箇哭笑不得。

申時行親自來傳聖旨,一點也不丟臉,當朝首輔大學士傳旨拿下司禮監掌印,無疑代表自張居正之後,內閣再次壓倒了司禮監,成為整個王朝真正的最高中樞。

他展開聖旨緩緩宣讀:「張鯨、劉守有、邢尚智等輩朋比為奸,禍亂朝綱,戕害勛臣苗裔成國公,罪莫大焉……著令將張鯨革去司禮監掌印,下詔獄勘問,劉守有、邢尚智等盡數革職論罪!」

午門外跪著的官員們先是沉默了那麼一下,接著就山呼起來:「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之大,彷彿連雄偉的午門都在微微顫動。

申時行滿面春風的臉色,又變得不那麼好看了,固然拿下張鯨,代表內閣壓倒了司禮監,但這並非他申首輔一人之功,甚至很少有人知道秦林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倒是士林清流叩闕請命,鬧得聲勢浩大,將來清流言官氣焰大漲,恐怕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清流言官和實任官,包括他申首輔在內,互相都有點看不慣,清流言官們太囂張,他這個動輒得咎的內閣首輔,只怕日子不會那麼好過。

果不其然,午門外這些以士林清流為主的官員,在聖旨宣布之後立刻爬起來,個個額手稱慶,歡聲笑語響成一片,要麼贊耿天台萬里南來,到京之後挾風雲激蕩之勢,一舉拿下驕橫狂悖的司禮監掌印張鯨,正可謂功莫大焉,要麼稱頌聖明天子,順帶往自己臉上貼金。

在他們心目中,儼然自己就是擊倒權閹的大功臣,像余懋學之輩,自是居之不疑。

「天台先生,天台先生,您看什麼呢?」有人彎著腰問耿定向,好像老先生有點出神,怔怔地看著東南方向。

那邊什麼都沒有啊!

秦督主已經離開了,耿定向收回目光,溫言笑道:「諸君諸君,還不為老夫接風洗塵么?老夫覥顏討一盅酒喝,哈哈,今日當為國朝賀,當浮一大白!」

一直端嚴凜然的耿老先生竟說起了俏皮話,足見心中快意,眾清流言官轟然響應,如簇擁大英雄那樣緊緊圍在耿定向身邊,往便宜坊去了。

稍遠處的人群中,秦林笑笑,低著頭離開,深藏功與名。

張鯨跌倒,萬曆吃飽。

駱思恭領著一隊隊緹騎橫衝直撞,將張鯨集聚的財貨通通抄沒入官,準確的說是抄沒進了萬曆的內庫,可憐張司禮一番辛苦為誰忙,到頭來都做了嫁衣裳。

張鯨革職問罪,劉守有、張尊堯、邢尚智盡數革職下獄,萬曆將他們交給駱思恭審問,駱都督不愧為萬曆心腹、朝廷鷹犬,幾天前還和這些人言笑晏晏,等到他們成了階下囚,立刻把臉一抹,兩眼不認人,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權力鬥爭的失敗者,是沒有任何公平和正義可言的,眾人都曉得再沒有機會活著出去了,也很清楚廠衛之中有何等手段——劉守有和張尊堯都是干這個的。

所以他們沒讓駱都督太費事兒,就竹筒倒豆子盡數招供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何必白白受皮肉之苦。

不僅謀害成國公朱應楨是張鯨指使的,連當年司禮監掌印老張宏,也是張鯨下手謀害的!

本來張鯨自己都把這事兒忘了,可秦林親自跑到詔獄裡頭提醒駱思恭,駱都督反正立功心切,再者他這次要升掌錦衣衛事還得多虧秦林,於是也沒多話,跟著秦林一起提審張鯨。

謀殺成國公已經罪大惡極,張鯨倒不介意再給自己添條謀殺前任司禮監掌印的罪名,回想一下,就慘然笑道:「不錯,張宏也是咱家派人動的手,和朱應楨差不多……呵呵,秦林啊秦林,都過去這些年,難為你還記得……」

「我一直都沒忘。」秦林亮閃閃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張鯨心底去。

張鯨搖搖頭,幽然嘆道:「張宏和朱應楨,都交到了好朋友啊!」

那些個偵辦此案的錦衣官校,此刻都暗暗嘆服,朋友身死之後,數年間念念不忘,矢志查明案件,為友昭雪冤情,秦督主這份情誼,真有古人之風。

怎地他老人家去做東廠督主?要是像從前一樣,做咱們的錦衣都督,那該有多好……

至少比這變臉比戲子還快,變心比婊子還狠的駱都督,強到哪裡去了。

駱思恭臉色不怎麼好看了,和秦林敷衍兩句,就把他送了出去,接下來對張鯨一夥的審訊,也就越發疾言厲色。

數日後,萬曆皇帝朱翊鈞降旨,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橫暴兇殘,縱容黨羽荼毒百姓,姑念其多年勤勞,賜三尺白綾自盡,家產抄沒入官。

原錦衣都督劉守有、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東廠掌刑千戶邢尚智,阿附權閹,倒行逆施,全都押赴菜市口斬首棄市,劉守有念其父輩勤勞王事,免其株連,張尊堯、邢尚智抄沒家產,妻孥給功臣家為奴。

無論是公布的案情,還是最後的聖旨,都沒有提成國公之死,畢竟司禮監掌印說起來要算皇帝家奴,家奴去把功臣兼朋友殺了,萬曆的臉往哪兒擱?

但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補償,對張鯨等輩的處罰相當之重,超過了擅權亂政的馮保,馮保都只是發南京守皇陵,張鯨一黨的頭目則基本上予以處死。

尤其是最後那句妻孥給功臣家為奴,所謂的功臣就是指成國公府,張尊堯、邢尚智牽涉到朱應楨之死,他們的妻兒老小到成國公府為奴,還能落得了好嗎?

秦林本人倒是不贊成株連的,可大明律法自來如此,聖旨要這麼下,他也沒有當聖母聖父,去替張尊堯和邢尚智妻兒老小求情的道理。

甚至行刑那天,秦林都懶得去看,倒在自己家裡排設香案,祭奠了張宏和朱應楨。

陸胖子、牛大力這些好事之徒,自然是要興沖衝去看的,據他們回來說,張鯨是在詔獄裡頭自盡的,沒有親眼看到,押赴市曹的三人當中,劉守有倒也罷了,還有幾分虎死不倒威的架勢,張尊堯就貽笑大方,當眾尿了褲子,邢尚智也好不到哪兒去,低垂著腦袋沮喪得很。

也許是劉守有只是一個人被砍頭,張尊堯和邢尚智則全家遭受株連的緣故吧。

杜嬍也來焚香頂禮,她說雖然不曾和朱應楨有什麼緣分,畢竟死在自己房中,也該祭一祭這位國公爺。

自那夜之後,老鴇吉媽媽還了杜嬍的身份文書,她就一直住在秦林府上,倒是和徐辛夷比較投緣,當初的花魁娘子洗盡鉛華,做了徐大小姐的貼身丫環。

當然,徐大小姐這樣做隱含著什麼意思,咱們秦督主心頭約略有數……話說徐大小姐也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了,難為她醋勁兒還這麼大。

扳倒張鯨一夥,空出來的位置不少。

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內廷最高寶座,由張誠順理成章的得到,因為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強有力的競爭者。

駱思恭滿心歡喜地等著接任劉守有空出來的掌錦衣衛事,等到的結果卻比他預想中更加可喜。

天台先生耿定向在扳倒張鯨之後又鼓起餘勇,對著東廠督主秦林猛烈開火,強烈譴責這種不符合祖宗成法的,由外朝武臣提督東廠的咄咄怪事。

眾位清流言官經午門叩闕成功扳倒張鯨的鼓勵,此時氣焰正熾烈,雖然不明白耿定向為何一到京師就像吃了槍葯似的逮住誰罵誰,但他老人家有這個雅興,咱們何不附於驥尾?

一時間群情洶洶,大有扳倒權閹之後,再順勢擊倒佞臣的勁頭。

不過秦林畢竟不是張鯨,他既沒有朝內閣伸手,又沒有在國本之爭站錯隊,更不曾暗殺成國公,倒是以往立下了許多大功。

就連耿定向的彈章,也是說不合祖宗成法,要求將秦林革職罷斥,沒有說將他逮捕問罪的話。

反正差不多嘛,免了東廠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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