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南洋變化 第一一〇一章 叩闕請命

京郊十里長亭冠蓋雲集,既有刑部尚書王用汲、禮部侍郎余懋學、大理寺少卿趙應元、翰林編修吳中行、吏部郎中顧憲成、監察御史江東之等舊黨清流,亦有兵部主事宋應昌、給事中陳與郊、監察御史周希旦等心學門人,還有申時行的門生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新任僉都御史王象乾,以及許多的武官。

在場諸人袍乎套兮,胸前補子飛禽走獸彩綉燦爛,正叫做衣冠禽獸。

此刻的氣氛卻不盡如人意,瀰漫著一種壓抑,人們談話間帶著憤懣,常常說著說著聲音就激越起來,直到同伴提醒才再次降低調門,然後就不由自主地往東南方向看看。

「來了,天台先生來了!」不知是哪個眼尖的遙遙看見,就在人群中叫了一聲。

人人抬頭東望,但見剛剛解凍不久的運河之上,一艘老舊的河船緩緩行來,船側站著三五從人,盡皆青衣小帽,臉上頗見風霜之色,衣服猶帶補丁,絲毫沒有達官顯貴家僕那種飛揚跋扈的神態。

船頭挑著只發黃的燈籠,不書官銜名號,僅寫著「天台攬勝」四個筆鋒蒼勁的大字,底下一員青袍方巾的老先生負手而立,身材高大精神矍鑠,國字臉相貌堂堂,鬚髮雪白如經霜染,雙目顧盼凜然有威,臉上帶著三分憂國憂民之色,正是眾官等待已久的天台先生耿定向!

此刻冬去春來冰消雪化,兩岸垂柳漸有新綠,眾官看到這位耿大先生,心情便如時令一般,果真是冰雪化盡,春日融融。

這位天台先生非同小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的老前輩,為官清正鐵面無私,早在奸相嚴嵩煊赫之時,曾經不畏艱險毅然上書彈劾嚴黨,後嚴嵩被罷,萬曆年間升為南京右副都御史,眾官多阿附張居正,唯獨他屢次去信勸諫,語多直率,絲毫不畏江陵相公權勢——張居正死後遺下文集,張懋修集結出版,世人見文集上字句,越發推崇耿天台志節高遠。

數年前耿定向出任福建巡撫,任上鼓勵農桑、發展海貿、抑制豪強、撫育生民,時人譽為南天一柱;又學富五車,著《冰玉堂語錄》、《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碩輔寶鑒要覽》,《四庫總目》等書,皆大行於世。

時至今日,天台先生耿定向已是清流之中的泰山北斗,像王用汲、余懋學,是他當年彈劾嚴黨的親密戰友,趙用賢、吳中行,是他的後生晚輩,僉都御史劉體道等人則是他的門生故吏,真正舉朝仰望。

而且他弟弟耿定力正在薊遼總督任上,節制順天、保定、遼東三巡撫、薊鎮、遼東、昌平、保定四總兵,同樣是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可作為他在朝堂的一大助力。

現任的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趙錦,心性從容,脾氣和緩,固然是正人君子,但在彈劾佞臣、誅戮姦邪上就差了不少,否則為何有錦衣武臣秦林出掌東廠,奸妃謀求廢長立幼,司禮監張鯨、錦衣衛劉守有互相勾結,橫行不法謀害成國公等等的咄咄怪事?

天台先生此來,眾正盈朝,清流一脈必然氣勢大振,將滿朝奸佞一掃而空!

看看,看看,耿老先生所乘船隻、所帶僕役,如此清寒做派,立刻就把三朝老臣的清正耿介,呈現得淋漓盡致,叫人不得不佩服。

眾官全都迎上幾步,沖著船頭遙拜:「老友門生,在此迎候天台先生久矣!」

耿定向也在船頭回拜,聲若洪鐘:「老夫去國數載,於南海邊陲常挂念諸君,今日得見諸君容顏,知眾正盈朝,姦邪輩縱然一時跳梁,終究不成氣候,朝綱有諸君維持,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眾人好生敬仰,這正是不聞功名富和貴,先問朝政正與邪,拳拳赤子之心溢於言表,大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也不過如此了吧。

船隻靠岸,隨從上前攙扶,耿定向輕輕甩開,邁開大步走上棧橋,但見他青袍方巾,鶴髮童顏,面容凜然顧盼生威,大袖飄飄而來,望之真如雲端上人,眾官心頭立馬喝一聲彩:好一位天台先生,端的是朝廷柱石!

王用汲、余懋學上前,一左一右與耿定向把臂言歡。

少許幾句之後,王用汲便面露愧疚之色:「聞得天台先生謬讚,實在愧不敢當。如今朝中奸佞橫行,閹黨肆無忌憚,吾輩袖手而已,還說什麼眾正盈朝?」

余懋學也臉皮微紅:「秦賊擾亂朝綱,奸妃意圖廢長立幼,此二人倒也罷了,司禮監權閹張鯨罪惡昭彰,內結好奸妃蠱惑聖聰,外則勾結錦衣都督劉守有,緹騎四齣、張牙舞爪,成國公以勛貴而心向吾輩、不肯阿附閹黨,前日逆賊竟遣閹人死士在群芳閣施毒手謀害……」

耿定向聽到這裡,頓時勃然變色,怒髮上沖冠,將王用汲、余懋學雙手摔開:「寧有此事,寧有此事!明受、行之二賢弟須不是泥雕木塑,聞得此等大奸惡逆之事,為何不聚集吾輩正人君子,於朝堂做仗馬之鳴?尚覥顏於愚兄面前,設若稍有心肝,即不忍聞也!」

這簡直是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的架勢了,王用汲、余懋學既羞愧難言,又感動於耿定向的浩然正氣,暗自思忖果然要他來,才對付得了一干奸佞之輩。

顧憲成極會長袖善舞,連忙上前打圓場:「天台先生!請聽小子一言。朝堂大事,關係匪淺,非一朝一夕可決也,吾輩為正道固然粉身碎骨渾不怕,然而要誅戮奸佞匡扶正道,則須存留有用之身。如今閹黨氣焰囂張,又有奸妃相助,是以王先生、余先生少停數日,以待天台先生入京主持大局。如今先生挾南天風雷北行萬里入京,正氣大伸,邪道潛消,如何行事唯先生一言而決,吾輩敢不馬首是瞻耶?」

這番話說下來,耿定向神色轉和,抬眼把顧憲成看了看,笑道:「無錫顧叔時,言之有理。」

在場諸位官員互相交換著眼色,這個顧憲成確實有一套,怪不得近年來聲譽鵲起。

王用汲和余懋學也和耿定向傾吐衷腸,說絕非畏懼閹黨權勢,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來主持大局,拍著胸脯保證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們自然群起響應。

人群中,宋應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舉朝仰望,天子亦素來敬仰,如今挾海雨天風之勢,發風雲雷電之威,吾輩正可趁勢奮起,將閹豎張鯨及其黨羽一舉擊破!」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見顧憲成和宋應昌都出了風頭,紛紛挺身而出,伏地拜曰:「只等天台先生一聲號令,吾輩誓死響應,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頓時群情激奮,如打了雞血似的吵成一片,人人敬仰萬般的看著耿定向,大有「天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勢。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揮負於身後,右手駢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語帶金石之聲鏗鏘有力:「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

司禮監,初春的天氣,衙門裡還是陰沉沉冷冰冰的,張鯨的心情也跟這天氣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直愣愣的盯著桌子上擺的一杯茶,半晌沒有動彈,好像能從那杯茶里看出朵花兒。

劉守有、張尊堯、張春銳、褚泰來、邢尚智這幾個心腹也好不到哪兒去,人人面色慘然,偶爾抬頭看看張鯨,發覺這位內廷頭號權閹頭髮蕭然,神情頹喪,比以前意氣風發的時候,看起來足足老了十歲。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們還能好到哪兒去?人人心中都盤繞著五個字:樹倒猢猻散。

此時此刻,連往日殷勤奔走的小太監都不怎麼進來了,張鯨面前擺的那杯茶,以前時時會換新沏好的、不冷不熱的,可現在都冰冷了,也沒人來換。

眼看著張司禮要倒霉,何必上趕著來趨奉?躲都來不及呢!

張鯨把手伸得太長,侵害到內閣的權位,申時行已有反彈之意,閹黨橫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蓮教主,借王皇后之手來個華麗轉身,既擁立朱常洛做太子,獲取擁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鞏固自己權位。

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步錯步步錯,反被逼到了牆角。

千不該萬不該,讓之前就布置在群芳閣,暗中收集隱秘的心腹死士,殺掉朱應楨來嫁禍秦林把水攪渾,誰知道秦林果真斷案如神,不僅將真兇抓獲,還揭破了他的閹奴身份。

哪怕閹奴死士已經自殺身亡,對局勢也沒有絲毫改變。

朝爭講究勢力盈虧消長,當某個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有真憑實據也全然無用,但當這勢力樹敵過多到了舉朝皆敵的地步,那麼捕風捉影,便足夠給他致命一擊。

更何況,秦林拿到的根本就是鐵證!

現在定國公、武清侯等國朝武勛貴戚們紛紛上奏,說成國公是永樂爺所封的頭等勛貴,金書鐵券上永樂爺親筆寫著承諾,「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還請陛下履行承諾,從嚴懲治權閹及其黨羽,還朱應楨一個公道。

申時行往日和張鯨一直維持著基本關係,現在就變得愛理不理,次輔許國和三輔王賜爵也差不多,更聽說申時行的得意門生陳尚象和任讓出席了清流的聚會。

牆倒眾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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