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一〇六一章 奸妃佞臣

鄭楨原本陰惻惻的臉,登時露出喜色,儘管她察覺之後極力掩飾,聲音仍顯得微微發顫:「秦、秦督主,請進。」

小順子知道更多內情,倒也罷了,垂手肅立一旁的龐保、劉成暗暗咋舌,把秦林在鄭娘娘心目中的地位又調高了一截兒。聽鑼聽響,聽話聽聲,大凡做到首領太監的,察言觀色的本事絕對差不了。

秦林面帶微笑,緩步踏入儲秀宮,一記長揖到地:「廠臣見過娘娘,不知娘娘方才為何口呼廠臣之名?」

你就會裝!鄭楨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抿著薄薄的嘴唇,狠狠地把他剜了一眼,然後賭氣似的道:「秦督主耳朵倒是極好的,剛剛兒提到一下子,你就聽了個真。既然如此,想來別的什麼風聲也逃不過你的耳朵,只不知為何外面都暴風驟雨了,你才姍姍來遲,難不成看見本宮你就膩歪?」

順公公想笑又不敢笑,鄭娘娘話里這股子酸勁兒,直如打翻了山西老陳醋罈子。

去去去,龐保、劉成轟走了宮女和小太監,只剩下他倆滿臉堆笑的站在順公公左右。能留在這裡,那就是鄭貴妃的心腹,倍兒有面子!

萬曆裝病當然不好待在儲秀宮,就在乾清宮「養病」,朱常洵已經被打發過去玩了,鄭楨心眼多得很,變相讓兒子去盯住他爹,免得別的嬪妃乘虛而入。

宮室之中,只剩下秦林、鄭楨和三個太監。

秦林笑著將衣袖抖了抖,本來他就比矮胖子萬曆高一點兒,身材也勻稱得多,九龍玉帶不是搭在肚皮上,而是緊緊束在腰間,越發顯得瀟洒不群,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眼睛裡閃爍著銳利的光,整個人便像柄出鞘的利劍,令人窒息的銳氣撲面而來。

滅國之雄,非同小可!

不必說三個陰人太監,就是高居九重丹陛之上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和這個男人一比,都顯得小肚雞腸。

鄭楨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了,抓住床沿兒的手,因為太用力而讓指關節微微發白。

秦林乾脆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鄭楨對面,鄭楨被他那富有侵略性的氣勢一逼,本能地往後靠了靠,下一刻卻又挺直了身軀,不甘示弱地和他對視。

莫說龐保、劉成,就連順公公都唬得不輕,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大膽了!

鄭楨強忍心中的慌亂,沉聲道:「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秦督主到本宮這裡來,必是有了計較,這次切莫讓本宮失望。」

秦林點點頭:「不錯。」

「娘娘所思所想,無非以皇次子承繼儲君之位。」反正沒有外人,秦林乾脆把話挑明了,頓了頓又道:「然而江陵黨倒台,清流文臣氣焰大張,余懋學、趙用賢、吳中行、王用汲皆沽名賣直之輩,如今盡數回到京師,又先後有顧憲成、丘橓、江東之、羊可立等步其後塵,娘娘欲行廢長立幼之事,必受千夫所指。」

鄭楨不由自主地輕輕點頭,她確實算得上奸妃,最擅長的本事就是拿捏萬曆,但現在的局勢很清楚,萬曆再怎麼折騰,也弄不贏那群紅了眼的文官,只好使出裝病不上朝這種耍賴招數,鄭楨再吹枕頭風,只怕是作用不大了。

怎麼對付萬曆,她有把握,怎麼對付外朝文官,那就只能問秦林了。

鄭楨本性聰明,略想了想,順著秦林話頭:「那麼當年令岳張江陵奪情之議,為什麼能成功呢,咱們可不可以學他?那時候本宮年紀幼小,但也記得京師裡頭群情洶洶,鬧得不可開交呢,最後仍然是張江陵力排眾議,如願以償地奪情起複。」

順公公和龐保、劉成也豎起了耳朵仔細聽,畢竟事關今後的榮華富貴,朱常洵若能立太子、承繼大統,他們可就是未來的馮保、張鯨啊!

首輔不守父喪奪情,大違儒家孝道,皇帝立太子廢長立幼,同樣違背祖制,這兩件事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相提並論,不知秦林有什麼話說?

「難、難、難!」

秦林連聲道出三個難字,然後很耐心地給鄭楨解釋,當年張江陵之所以能成功奪情,遭遇父喪也沒有離開權位,有三條根本原因:其一,李太后和萬曆近乎無限的支持,其二,來自盟友馮保的鼎力相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張居正不是孤軍作戰,他一手建立了強大得難以想像的江陵黨!

曾省吾衝鋒陷陣,申時行前後呼應,王國光坐鎮中軍,張學顏調度有方,李幼滋運籌機宜,戚繼光保駕護航,潘晟、王篆分領左右兩翼,徐學謨、潘季馴、王之垣等輩皆為方面大將,這樣強大的全明星陣容,集中了萬曆朝前期最有能力的官員,再加上他們成百上千的門生故吏,幾乎從上到下完全把持了朝政,一切反對的聲音都會被無情壓制,變得微不足道。

所以,張居正想奪情就奪情,想搞新政就搞新政!

鄭楨低下頭仔細思忖:她能得到萬曆的全力支持,雖然少了個李太后,但現在萬曆親政,比起當年的小皇帝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內廷方面,張鯨張誠雖然不算她的盟友,可也絕對不會壞她的事,再加上秦林執掌東廠,和馮保也差不太多;唯獨外朝,只剩下個大草包哥哥鄭國泰,未免心有餘而力不足。

「秦林,你分明在哄賺本宮!」鄭楨突然將床沿拍了拍,看著秦林的眼神兒,溫度瞬間降低:「你想起複江陵黨,以之為羽翼,自己做權臣,卻來本宮面前耍花槍!」

秦林嘴角一撇,滿臉壞壞的笑,湊過去壓低聲音:「娘娘莫要忘了當初,秦某別的槍都耍得,何必留到今天來耍什麼花槍?」

鄭楨登時大窘,精巧的鼻翼劇烈翕動,紅霞飛上了腮邊。

龐保、劉成沒聽真切,心下暗暗納罕,不約而同地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了順公公,後者趕緊裝出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眼睛盯著天花板,心頭默念:小順子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鄭楨強迫自己鎮定,狠狠地剜了秦林一眼,然後也側過了頭,挑釁地道:「秦督主後悔了?要不要試一試?」

不愧為奸妃,心腸夠狠,臉皮也夠厚。

秦林訕訕一笑,隨口打個哈哈扯了過去。

「哼,換做永寧,你必定不是這般了!」鄭楨輕鬆之餘,又隱隱有些失落,和淡淡的酸味兒。

她重新坐正了身子,淡淡地道:「秦督主休要瞞我,難道你就沒有外廷勢力了么?本宮聽說過,你有個把兄叫做張公魚,和申閣老有些首尾,跟趙錦趙都堂的關係也不錯,另外新任的南京刑部尚書王世貞,那位文壇領袖,你也和他有些瓜葛。」

看來鄭楨對秦林下了不少工夫,知道他的事情挺多的,秦林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臉上露出苦笑,心頭卻有點兒小得意,至少她不知道藏得更深的耿家兄弟。

「娘娘差矣!」秦林非常堅決地搖了搖頭,「張公魚現在外任,做著山西巡撫,對朝政鞭長莫及;申閣老本來就對陛下有求必應,不會反對娘娘之事,但此人滑不溜手,要他真正出力卻也為難;趙錦心學嫡傳,是位正人君子,雖和我相善,卻不可能贊成廢長立幼;王世貞也要顧忌一世文名,況且年紀高邁,敲敲邊鼓還差不多,衝鋒陷陣就不行了。」

鄭楨沉默,權衡著利弊得失,此事關係甚大,即使她心思機敏,也一時間難以取捨。

順公公、龐保、劉成更是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心中同時浮現出一個念頭:今天這件事傳揚出去,不知道要有多少顆人頭落地!誰但凡嘴邊漏出半句風聲,就自個兒抹脖子上吊吧。

秦林笑盈盈地看著鄭楨,非常篤定地等待著答案。

他和鄭楨想廢長立幼,這是陰謀,但要求鄭楨提供相應的幫助,則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因為鄭楨只有個草包哥哥鄭國泰,除了秦林就別無選擇。

說實話,明朝的外戚看似享盡榮華富貴,實則權勢有限,像鄭國泰這個國舅爺吧,莫說他大草包一個,就算是飽讀詩書才高八斗禮賢下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照樣沒有幾個正兒八經的文官會鳥他。

在這方面,秦林都比鄭國泰優勢大多了,大明朝廠衛系統出過紀綱、錢寧,另外還有王振、劉瑾、魏忠賢的閹黨,話說秦林執掌東廠,勉強也能算個特殊的閹黨吧……

良久,鄭楨咬了咬牙關:「即使是本宮,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就讓陛下回心轉意……督主所謀,咱們從長計議,倒是現在這一關怎麼過去,你須得幫我。」

畢竟萬曆春秋正盛,不管真腎虛假腎虛,一時半會兒絕對死不了,同時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年紀都非常幼小,儲君的爭奪大可在未來的十年中慢慢進行。

倒是顧憲成那道奏章太過誅心,居然要鄭楨催請萬曆早立太子,以全賢妃之名,以釋天下之疑。

如果鄭楨不同意,那就擺明了以親兒子奪嫡的野心,相當於赤膊上陣了,再說什麼賢妃只叫做笑話;但要是真的這麼做,那真是比讓她死還難受,而且假裝勸一下萬曆,並不真的冊立皇長子朱常洵,別人又可以說她不是真心實意。

總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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