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東山再起 第一〇二四章 駱思恭

一行人匆匆走過金馬碧雞坊之間的長街,為首的漢子年紀三十多歲,敦敦實實的身材,麵皮白凈富態,身穿灰藍色長衫,頭戴瓦楞帽子,作商號掌柜打扮。

身後跟著的十來名夥計服色雜亂,有短衫打扮的小學徒滿臉機靈勁兒,有穿粗布長衫的大夥計舉止從容,還有兩個看起來就是人精兒的傢伙,叉手不離掌柜左右,滿臉堆著阿諛的笑。

昆明是西南重鎮,人口繁盛商業發達,走滇西北茶馬古道的馬幫,走川滇線的商隊,還有專往各土司轄地跑,做那些上不了明面的生意的豪強,城裡實在太多太多,這樣的一行人混跡其中,根本惹不來半分注意,無論是官面上的大人先生,還是黑道上的大爺們,連眼皮子都懶得夾他們一下。

可誰要是最近剛從京師過來、並且熟悉廠衛系統,肯定會驚得眼珠子鼓起來:為首戴瓦楞帽的漢子,哪裡是什麼商號掌柜?分明是萬曆帝親手安插在錦衣衛衙門的都督同知、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

這位大人物駕臨昆明,當然不是準備到滇池喂鳥的,他奉萬曆密詔來此,乃是有重案亟待查辦。

秦林所遣的傳騎剛剛在金馬碧雞坊大聲宣讀露布告捷四方,街道兩邊行人議論紛紛,駱思恭嘴角忽然微微一彎,笑道:「秦督帥少年得志,委實英風銳氣不肯讓人哪,實有冠軍侯遺風!」

那可不是,駱思恭一行入滇以來,不知多少次親眼目睹傳騎從前線飛馳而回,直入城邑中心,手持長矛往地上狠狠紮下,然後高聲宣讀露布上所載的又一場大捷,那副睥睨之態,那股子驕傲的盛氣,簡直溢於言表!隨後百姓稱頌秦督帥指揮若定、王師勇武無敵的讚揚聲,也就響遍了全城。

露布告捷,古已有之,帛旗上高書捷報,並不像其他軍情那樣加以密封,故謂之「露」,騎士持之沿途高聲誇耀戰績,以安民心、以彰武功。

但是有明一朝,文臣督師做事多含蓄內斂,武將更不敢炫耀戰功,不知多少年沒見過這露布傳捷報的場面了,所以駱思恭有此一嘆。

他贊秦林這句其實不算什麼好話,冠軍侯霍去病戰功赫赫,卻有飛揚跋扈之嫌,要不是年紀輕輕就是死了,恐怕後來結局還難料得很,什麼「少年得志」、「不肯讓人」,也是貶多於褒。

駱思恭身邊兩員夥計是北鎮撫司新調的高手,曉得自家主子心思,便湊趣地道:「秦木槿雖有幾分功業,終究成名太速,行事頗招人猜疑,不像駱都督您世受國恩,深得天子信重,將來自有雲泥之別。」

另一人也道:「這次的案子,咱們自己辦,有駱都督坐鎮調度,還能出什麼岔子?秦木槿跑到蠻荒之地去了,咱終不至還要巴巴地跑去朝見他!」

駱思恭把臉一虎:「胡說!本官與秦督帥相交莫逆,你們做下屬的切勿妄自揣摩,此次因秦督帥統兵在邊陲鏖戰,本官才獨力把擔兒挑起來,並無別的意思。」

即使在心腹手下面前,駱思恭也不想過多暴露自己的心思,至少目前他的主要對手是劉守有和張尊堯,沒必要去得罪秦林。手下的嘴巴雖然緊,但東廠秦督主的耳目也多,保不定就有風言風語傳到那位的耳朵里,何苦來哉?

兩位心腹被責備一通,臉上做出懊悔之色,心頭卻有幾分歡喜,因為他們知道撓到了主子的痒痒肉。

駱思恭心底深處確實有點嫉妒秦林,至少存著爭競之心,所以這次奉密旨到雲南辦差,本應知會秦林然後雙方聯手,但他聽說秦林率軍在偏遠之極的土司轄地作戰,就借口來迴路途不便、時間遷延恐節外生枝,自己在昆明張羅起來。

最近幾天,錦衣官校們在昆明城中奔走查訪,以各種身份拜訪那些從永昌避到這裡的士紳,詢問去過那裡的商人,從各種渠道了解當時的軍事部署,已經漸漸有了眉目,差不多快到收網的時候了。

只要再有兩三天……

不靠成名已久的秦督帥,自己也能把欽案辦下來,駱思恭等人內心深處的得意,那是絕對免不了的。

他們從金馬坊走向碧雞坊,剛剛走到兩座牌坊之間的位置,忽然駱思恭心頭畢剝一跳,以廠衛世家子的敏銳直覺,感受到了危險的臨近。

左前方,頭戴竹笠的行腳僧持著禪杖緩步而來,那禪杖外表不起眼,持在僧人手中也顯得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可頓在地面上,竟震得青磚片片碎裂!

右前方,又高又瘦做訟師打扮的漢子,像根旗杆似的杵在那裡,三角眼裡凶光吞吐不定,雙手籠在袖子里,隱約可見數點藍汪汪的寒芒!

後面人群中走出三人,戴著面紗的女子、白髮蕭然的書生、滿臉酒氣的酒鬼,呈扇形包抄而來。

兩邊街道又有六七人現身,或太陽穴高高突起,或雙手搖擺不定,或步履飄忽若鬼魅,一眼便知絕非易與之輩。

糟糕,中伏了!錦衣官校們曉得來者不善,顧不得暴露身份,紛紛從包袱里取出兵刃。

金馬碧雞坊是昆明繁華之地,行人商販極多,見這邊陣勢不好,百姓們呼喊著四散奔逃,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緬甸蠻子的探子摸進城了,頓時場面更亂,不知掀掉幾處乳扇攤子,打翻多少過橋米線。

這裡也有巡街的捕快,本來還往這邊擠過來看看情勢,結果看到一大群狠人拿著兵刃站在金馬碧雞坊正當中,個個凶神惡煞有恃無恐的樣子,捕快就唬得把舌頭一吐,趕緊腳底板抹油溜之大吉——這場面不是捕快能應付的,趕緊報到本府,請調大兵來吧!

高天龍、艾苦禪冷笑著盯住駱思恭,視線冰冷而殘酷。他們並不著急,昆明的大軍大半調往前線,城中相當空虛,並且隨著秦林把戰線向南方推進,本來不多的城防兵力變得更加鬆懈怠慢,只怕很久都不會點起大軍到這裡來。

不管朝廷內部怎麼傾軋,鎮壓白蓮教都是不遺餘力的,從馮保徐爵陳應鳳到張鯨劉守有再到駱思恭,都極力鎮壓魔教,因為他們非常清楚,白蓮教要推翻的是包括廠衛體系在內的整個大明朝廷,各人都在魔教擬定的死亡名單上。

白蓮教同樣不分青紅皂白,逮住機會就要向朝廷叫板。

駱思恭為何現身昆明,高天龍、艾苦禪並不清楚,但他們知道這是個力挫朝廷鷹犬,重振白蓮教威風的好機會,殺死駱思恭這種級別的錦衣武官,一定能震動朝野。

駱家老祖宗駱寄寶被明成祖文賜爵世襲錦衣千戶,其子孫駱安定、駱運昌、駱啟、駱安世代出為錦衣武官,駱安深受嘉靖帝器重,駱思恭又得到了萬曆帝的重用,倒也有幾分家學淵源,眼見局勢非常不利,強敵環繞之下不曾自亂陣腳,目光從對方臉上掃過,朗聲道:

「飛天蜈王高兄,鐵面殺生佛艾兄,青白紅三陽堂主,眾位護法長老,既然魔教高手全數現身,想必教主大駕也在此地了?」

駱思恭心底還存著一絲僥倖,如果是左右二使、三堂主和眾護法長老,賠掉十名心腹校尉的性命,自己再拼著硬受重傷,還有幾分逃生的機會。

「駱狗官,你到這時還不死心嗎?」高天龍嘿嘿冷笑,眼光里充滿了貓捉老鼠的快意,然後朝上拱拱手。

艾苦禪、紫寒煙等人齊齊拱手高喊:「屬下恭迎神功盛德光明至大聖教主!」

駱思恭的心猛的往下沉,心底只剩一片冰涼,魔教教主神功獨步天下,如果調集大批廠衛高手還能和她一戰,可現在他身邊只有小貓小狗三兩隻……

清脆動聽的少女聲音從一株大樹後面傳出:「唉,你們叫這麼大聲幹什麼呀?等我把乳扇吃完好不好?」

少女緩緩從樹後面走出,雖然荊釵布裙,掩不住天生麗質,瓜子臉帶著調皮的笑容,一雙眼睛慧黠靈動,微翹的鼻尖讓她顯得越發可愛,手裡捧著塊又香又甜的桃仁夾沙乳扇,正啃得不亦樂乎。

這就是魔教教主?

眾錦衣官校大吃一驚,魔教教主好大的聲名,想不到竟是個二八佳人,而且滿臉調皮搗蛋的稚氣,怎麼看都不像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駱思恭卻絲毫不敢怠慢,魔教教主有時候是老婦,有時候是年輕女子,今天又是個妙齡少女,也許魔教有什麼改變年齡秘術也說不定,倒是這少女很有點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就算想破腦袋,駱思恭也想不到是在秦林府中打過照面,廠衛一體,他和秦林於公於私往來都不少,當時他自然沒把這小女孩放在心上,可阿沙沒忘了卧底的本分,把這位萬曆帝中意的北鎮撫司掌印官記得清清楚楚。

「唉,既然你們想殺,那就殺吧,我瞧這人也很不痛快。」白靈沙假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百無聊賴地揮了揮手。

誰讓他剛才對秦大叔出言不遜?哼,酸了吧唧的,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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